前言
在上一篇的〈破壞式創新——台灣敢砸錢量產「開源處理器」嗎？〉當中，我們提到「開放原始碼」有可能擴及「處理器」領域，結果沒想到招來一些「正反兩面」意見爭論。
我們並不是認為這件事一定會發生，而是提供一個「較為前衛」的想法與邏輯分析，試圖突破傳統的思考框架，並讓那些有製造量產能力的公司作為策略規劃的參考。
在本文當中，我想要說明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極端開放原始碼思維」的來龍去脈，以便讓讀者可以理解開放原始碼領域對產業的影響力。
開放原始碼的歷史
在IBM PC個人電腦興起之前，電腦的軟體通常作為一種「硬體的附屬品」隨機出貨，因此感覺好像是免費的。在那個時候、廠商出貨時通常也會複上程式原始碼，以便讓有需要的使用者也可以自行修改這些程式碼，進行功能擴充。
到了個人電腦興起之後，微軟等廠商開始將「軟體」視為一種單獨的販售產品，開始進行收費，而一些廠商也逐漸不再附上原始碼，於是剝奪了「程式人員」閱讀並修改原始碼的權力。
被尊稱為「開放原始碼之父」的理查·斯托曼(Richard Matthew Stallman)是一位將「自由修改原始碼」視為基本人權的程式員。為了捍衛這個正在失去的權力，他於1985年在《Dr. Dobb's Journal of Software Tools》雜誌上發表了GNU宣言。他在宣言中陳述了「Unix與軟體」成為私有財產對軟體世界有多大的危害，並且在1989年創造出對開放原始碼領域影響深遠的GPL授權條款 ，要求任何用到GPL授權軟體的程式都要開放原始碼。(這讓GPL看來有點像程式領域的共產主義，要求程式這種東西是一種「公共財產」，而且製定了一系列的「法律條文」來捍衛這個權益)。
到了1990年，電腦的世界又發生了下列幾件重要的大事：
●Tim Berners-Lee 創造了Web
●Linus Torvalds設計了Linux
●微軟推出了Windows 3.0
上述這幾件事情，交織出了後來的「電腦世界」格局，而這個格局當中的一個關鍵因素，正是開放原始碼。
Web創造出來之後，除了讓網路進入家庭之外，也推動了開放原始碼的蓬勃發展，當初還是大學生的Linus Torvalds為了在IBM PC上寫一個UNIX作業系統，結果創造出了Linux，完成了理查·斯托曼所未能完成的一個重要工作。而採用GPL授權的 Linux也透過Web的力量，逐漸擴散到全球，形成了開放原始碼世界的骨幹架構。
但是另一方面，微軟推出Windows 3.0卻在此時成功的進入家庭，並且在後來用預先安裝在Windows當中的 Internet Explorer企圖綁架整個Web技術結構，這個動作讓第一個「視窗型瀏覽器」Netscape幾乎破產，但也導致後來Netscape 轉變為開放原始碼的「火狐」(Firefox)之後又捲土重來，整個電腦世界在這個時期進入了一個「私有化與公有化」的戰爭當中。
「美中日台韓」的角力
在1980-2010的這段電腦世界史中，除了「原始碼」領域的角力之外，「美中日台韓」等五國也都被捲入到這場角力賽當中，於是「原始碼的私有化與公有化」也成了國際廠商興衰的關鍵因素。
1980年IBM PC推出後，「微軟」取得了軟體主控權，而「Intel和台灣」則佔領了硬體的關鍵位置。因此當時的電腦世界被戲稱為 MIT（Microsoft, Intel and Taiwan）。
在IBM PC的架構中，BIOS扮演了一個非常關鍵的角色。由於BIOS將軟硬體給切割開來了，結果讓CPU、週邊裝置與作業系統的開發可以分開進行，結果CPU被Intel拿下，而作業系統被微軟給佔領，剩下的週邊裝置則由最擅長降低價格的台灣所取得。
此時的台灣，在整個電腦產業上的競爭實力，是遠超過韓國與中國的。
到了1990年，「Web、Linux與Windows」進入電腦世界之後，整個局勢開始有了變化。
但是這個變化並不是突然發生的，而是慢慢的、靜悄悄的、逐步的在發酵！
首先，台灣在1991年開放了台商赴大陸投資，於是台商逐步深入「深圳、崑山、上海、北京、重慶」等等地區。例如1995年鴻海營業額突破100億之後，1996年就建立了超大型的「深圳龍華廠」，占地1500畝，員工3.3萬，此後不斷擴充規模，終於成為營業額三兆，員工百萬人的巨型企業。
然而在1995年時，中國在電腦產業上，還沒有任何影響力，純粹只是提供「土地與勞動力」而已。但是接下來的二十年，中國在整個「資訊產業供應鏈」上的影響力，逐漸的隨著時間而不斷上升。
從現在回頭看，中國在「電腦硬體產業上的崛起」，幾乎是必然的。但是在「軟體與網路」產業上，中國的崛起，卻有著一個重要的「意外因素」，而這個因素與開放原始碼世界的關係卻很耐人尋味。
這個意外因素就是 ——「牆」！
由於政治上的考量，中國封鎖了整個網路，對信息的進出採用了嚴格的管制策略，以至於那些國外的網路商（包含Google, Yahoo, Facebook）等都無法順利攻入中國，結果讓中國成為全球網路上的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
然而，中國的網路產業正因為「牆」阻擋了外國勢力的入侵，而逐漸的成長起來，這也讓「網路」成了中國創業家的樂土，在「牆的保護下」，QQ、百度、還有阿里巴巴旗下的淘寶等公司，逐漸的成長茁壯，結果讓中國長出了「一朵獨特的雲」，一朵獨立於美國勢力之外的「中國雲」。
除了「網路上的牆」之外，中國在「政治、專利與法律」上也建立了一道「牆」。在這道牆的保護下，中國成為全世界少數可以對美國說「不」的國家，並且可以在開放原始碼的世界裡採用非常霸道的「拿來主意」，根本不管「授權」與「合法性」的問題，只要能拿得到就可以直接用在產品上，絲毫不需要顧忌侵權的問題。
也因此在Google Android手機成功之後，中國就直接利用「開源的Android」系統，成功的進行了一次產業的全面升級。
相反的，台灣沒有這樣一道牆的存在，這雖然讓我們得以在訊息的取得上與國際同步，但卻也讓我們無法抵抗「美國雲、專利與政治經濟」的入侵，而無法建立本土網路產業，以及在很多領域上就算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果之後，又再度的失去了。
舉例而言，宏達電HTC就是一個明顯的案例，雖然HTC是智慧型手機產業的先行者，在「台灣」這樣的小國裡透過「代工」逐漸建立起技術，最後建立品牌直接「打入國際市場」，但是在面對「產業強敵韓國」以及「歐美廠商的專利控制」下，近兩年來在國際市場上逐步遭遇瓶頸。
歐美廠商的專利到底如何影響宏達電HTC手機的發展呢？以下這個故事給了我們一些線索：
HTC目前的產品主要是Android手機，但是HTC每生產一支手機，都要繳給5到15美元的專利授權金給「微軟」。但奇怪的是，Android系統明明就是Google主導的開放原始碼產品，而不是微軟的啊！
更奇怪的是，如果HTC生產的是微軟的Smart Phone，反而不用繳授權金給「微軟」。
每支Android手機要繳交授權金給微軟，並不是只有 HTC 獨有的，華碩、鴻海等廠商也都要繳，甚至是韓國的三星也要繳。並為了授權金的高低問題，三星還不惜槓上微軟打國際官司。
即使韓國三星已經是世界級的大廠，但是在面對「歐美專利勢力」的時候，常常還是需要低頭的。
但中國卻不是如此，他們的「華為、中興、聯想、小米」等公司先在「國內練兵」，而不是一開始就主打國際，在Android成功佔領手機領域之後，中國直接將Android拿來使用並改造，根本不管「Google這個盟主」說哪些可以改哪些不能改，甚至直接將Google的營利關鍵 Google Play 給取代掉，改用自己的軟體商場，而Google卻對這樣的行為束手無策，這正是「中國牆」所產生的防護效果。
最近一季的報告顯示，三星雖然仍然是Android手機的龍頭廠商，但是 三星雖然仍然是 Android 手機的龍頭廠商，但是佔有率與利潤已經逐漸在下滑，中國手機廠商正在透過「軟硬網三方結合」的方式進軍世界，因此在很多「非歐美」的區域，中國手機的佔有率逐漸正上升中。
當然，「中國牆」的效力很難擴及到「歐美區域」，因為一但要涉及外銷，美國與歐洲廠商的專利網就會發揮效果，而這個專利網在歐美政治力量的加持下，至少還能很有效的壓制住「中國手機」在歐美的佔有率。
「開放原始碼」在國際競爭上扮演的角色
Google的Android是一個建構在Linux作業系統上的手機系統，因此Google也必須要遵守Linux的規範。而Linux所採用的是「理查•斯托曼」的GNU基金會所制定的GPL授權，該授權強制衍生作品必須要開放原始碼，因此Google的 Android也必須要開放原始碼。
值得注意的是，Linux的授權並不是標準的GPL，而是有例外的GPL， 因為Linus Torvalds規定了在系統呼叫的層次以上，不需要開放原始碼。 於是 Google得以透過這條規定讓Google Play商場與Google Map等軟體不需要開放原始碼。
從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發現「商業公司」是可以善用「開放原始碼」的授權在「營利與開放」之間取得一個平衡，並且巧妙的運用「開放原始碼」來影響產業並擴張自己的勢力。Google公司就非常擅長開放原始碼的經營與運用。
此外，蘋果（Apple）公司也很擅長運用開放原始碼，所以蘋果的電腦所採用的OS X作業系統就是建構在FreeBSD這個作業系統之上的，而FreeBSD採用BSD授權，BSD是一種相當寬鬆的授權協定，基本上只要宣告來源，是可以不需要開放原始碼的。
蘋果為了取得「開放原始碼」社群的信任與工作成果，也仍然將OS X的核心部份Darwin給開放了出來，但是卻不開放視覺化界面和應用的部分。這顯然是蘋果公司在開放原始碼上的策略性運用。
最近蘋果公司更巧妙的運用開源的LLVM編譯器社群，對開源組織龍頭GNU施加了極大的壓力，LLVM有可能會挑戰gcc編譯器的龍頭地位。
被Oracle併購的昇陽電腦也是開放原始碼的巧妙運用者，當初他們將Java開放原始碼，但是卻將JVM虛擬機的部分申請了專利，結果吸引了很多人投入Java社群，讓昇陽的Java成為紅極一時的程式語言。
開放原始碼授權也是可以被巧妙破解的。舉例而言，Google的Android系統裏採用了Java這個程式語言來寫應用，但是卻拿掉了昇陽的JVM虛擬機，改用Google 自己的Delvik DVM虛擬機，企圖避開昇陽對Java語言的控制。
當然，後來Google和併購昇陽的Oracle展開了訴訟，結果法院判決Oracle勝訴。但由於 Android 已然已經成為全球佔有率最高的手機作業系統了， Google名義上雖然敗訴，但事實上卻成了這個案件上的最大贏家。
我個人曾經在十幾年前 （2002）任職於松下台灣研究室 （Panasonic Taiwan Laboratory, PTL），當初我們在PTL使用的開發工具主要也是開放原始碼組織的gcc，但是在產品的建構上，松下始終對「開放原始碼這件事」有所畏懼，但日本的產業聯盟所提供的microITRO 卻只是一個「嵌入式作業系統」，難以承擔「智慧型手機」這樣高階系統的任務，結果整個日本產業就在這種搖擺不定的狀況中每況愈下，原本強大的日本「弱電系3C產業」就這樣走到了幾乎全面崩潰的命運，這也是開放原始碼影響產業興衰的一個案例。
而芬蘭之光Nokia其實曾經運用開放其作業系統Symbian並吸引其他廠商加入，試圖提振自己在手機產業的地位。但後來在Android壯大之後，Symbian反而成了將Nokia推入死亡之坑的元兇，這個案例顯示了試圖操控開放原始碼社群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結語
台灣沒有「牆」的保護，而且內需市場過小，依賴出口導向，因此不可能採用霸道的「拿來主義」，所以我們更需要學會運用開放原始碼來增強國際競爭力的技巧。
目前台灣的公司，雖然常常使用開放原始碼，但是卻都是站在被動的角色去使用，而不是主動積極的參與。有很多公司內部修改了開放原始碼之後卻沒有公開，可以說是採用一種「隱性的拿來主義」，而不是像中國大陸那樣採用「顯性的拿來主義」。
如何巧妙的運用開放原始碼，我想是台灣需要學習的重要課題！
我很喜歡運用武俠小說裡的「丐幫」，來比喻「開放原始碼社群」。開源社群裏的那些人往往程式能力精湛，就像丐幫裡的人物往往武功高強一樣。這些人不是賺不到錢，而是不願意為錢賣命，也不願意受組織 （金錢幫） 的繁文縟節管轄，所以才跑到街上去要飯的。
有更多的「丐幫弟子」為了討生活，只好白天在「金錢幫」做事，但是卻趁著上班空檔或晚上來偷偷做著丐幫的任務，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丐幫弟子也是所在多有的！
至於我對「台灣投入開源處理器量產」的建議，則是希望台灣能夠開始學習善用開放原始碼社群力量，我也不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會如何，或許會失敗，也或許會反過來摧毀整個處理器產業，讓大家一起賺不到錢。但是，對於「學術界與開放原始碼社群」而言，我想「開源處理器」是具有強大吸引力的一種產品。
畢竟這是開放原始碼社群到達「終極開放目標」前的「最後一哩路」！
陳鍾誠
目前任教於金門大學資工系，喜歡寫「網誌、程式與電子書」，不喜歡「寫論文與接國科會計畫」。現在負責主編「程式人雜誌」，同時撰寫一系列「電子資訊領域的創作共用電子書」，並致力於沒有經費的「 開放電腦計畫」。已經準備好被開除後要去做「科學玩具與書籍」，希望下一代能透過這些書籍與玩具學會已知的技術，為台灣的科學教育保留一點點希望的種子。作者網誌、社團：程式人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