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酸甜苦辣,你吃得了嗎?夏:當然!
我:酸梅?
夏:我常吃啊!我可以直接吃檸檬。
我:巧克力?
夏:有巧克力是不能吃的嗎?
我:苦瓜呢?
夏:在北京的時候,你不是說我天天都在吃苦瓜。
我:那辣椒膏,你行嗎?
夏:我可以……
回看這則對話,總會想像,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我和幼時的夏,開啟如此無厘頭的對話?
臉書記載,那天是二○一五年農曆年節的前一日。夏和我與妻一起返鄉,回到我們出生的原鄉。除夕日,在小鎮的理髮廳裡,母親依舊與美髮師們進出忙碌。年節之前,諸多女性會來理髮廳洗髮修剪,吹整造型,染髮蓋白,希望新的一年仍是美麗。所以年三十那個白晝,總是店裡最忙碌的時候。那幾年間的記憶裡,母親經常是忙到年夜飯的前一刻,把最後一位客人擋在已半掩的門外,簡單沖澡,匆匆一同前往家族年夜飯的餐廳。
那天午後,我和夏就窩在老家屋後的他人荒地,觀察螞蟻,追逐小野貓,也等待遲遲無法結束營業的母親下班。那時的父親,因初次輕微腦溢血,不良於行,印尼籍看護一過正午,便協助他沐浴洗澡。換上乾淨衣物之後,父親便在二樓看電視,進行他的團圓飯等待儀式。
還不善於等待的幼年夏,有些小躁動。印尼籍看護發現這微小的情緒變化,便微笑從冰箱拿出兩盤紫紅色的清涼甜品,一盤交給我,示意給夏品嘗。我詢問,是她自製的印尼甜品,類似洋菜凍。我便整盤擺在餐桌上,推到夏面前。他被那奇特的半透明紫紅色吸引,但不知為何,遲遲沒開動。直到印尼籍看護切開一塊,先吃一口,露出極為酸澀的表情,夏才笑開嘴說,很酸嗎?她點頭,重複說著酸酸酸,這個單字。約莫是這個時候,我才出聲,開啟幽默的無厘頭對話,也調侃夏說,人生酸甜苦辣,你吃得了嗎?
那年的夏,肯定不懂酸甜苦辣跟人生有什麼關聯,但他有過多的好勝心,我下了戰帖,他硬著頭皮也會跳火坑。他偷偷嘗一小口,立即洩漏原本就喜歡酸甜口味的神情,但下一秒馬上裝出一臉好酸、但還是會吃下去的挑戰者樣貌,真是滑稽又惹笑。印尼籍看護也開懷笑著,同時切割另一盤涼品,端上去給二樓的父親解饞。
那晚年夜飯,父親依舊坐在輪椅上,由印尼籍看護在旁協助進食,我們這一家剛好一圓桌,與其他桌的親族們共同團圓。酒食氣氛逐年融洽也更為歡樂。晚餐結束後,我與夏先陪父親返回老家。一夜餐食,老邁的身軀顯露疲累,我冷藏打包的年夜飯菜之後,與印尼籍看護一起攙扶父親上二樓,再一一告知接下來幾天的年節行程。安排妥適之後,我與夏才返回母親在不遠處的另一公寓住所。
離開父親的老家之前,我請夏,擁抱我的父親,一如他搭乘小學專車之前,擁抱我。記得就是從那幾年開始的,我請夏,在說再見時,也擁抱照料父親的印尼籍看護,作為一種道別的儀式。夏曾與我觸及討論,以擁抱說再見,不是僅適合家人與情感牽絆的友人,為何要擁抱印尼籍看護?我回覆夏,她跟爺爺住在一起,好多年了……協助我們照顧家人的人,也算是家人。
夏於是開始學習擁抱。迄今,我們仍持續保持這個──不久之後再見的擁抱儀式。夏每次陪同我返鄉,在離開之前,他也會緊緊擁抱我的母親,以及我的妹妹。
我無法精確得知,印尼籍看護望著夏吃洋菜凍時,是否也想起自己家鄉的孩子,因此浮現母親的笑容,但那一盤盤紫紅色的甜品,凍著她的人生眾味。酸甜苦辣,看似簡單,吃也簡單,除此之外都是艱難。
人生日常,光寫下的這四味,要翻越過去,就挺不容易的。我沒敢期待,夏一吃就懂。從他回說,辣椒膏也可以,那麼他確實還沒懂得這盤印尼洋菜凍的酸與甜,估計也沒把我這塊撒隆巴斯的苦與辣放在眼裡。但我心底期待,至少要先試著擁抱吧,或許有機會早一步感知,另一個人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