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三年,龐德在《詩》(Poetry)雜誌上發表了標題為〈自吾始〉(“How I Began”)的文章,文章內提到其創作〈在地下鐵〉的始末:
自想寫一首詩紀錄下在巴黎地下鐵看到的那幅美景已過了一年多,那天 應該是在協和廣場站,我剛從車廂出來,人群中我看見一張張美麗的臉 孔,轉身的瞬間,又望見一張張美麗純真的童顏。那一整天我都在思索著 該用什麼樣的文字來表達我的感受。當晚,我沿著萊努合大街走回家,我嘗 試了許久,腦中卻只浮現一連串的色點。當時我覺得,如果我是個畫家,我 應當可以由此創造出一個全新的畫派。幾個星期之後,我在義大利再次嘗試 把這首詩寫出來,卻是徒然。而就在某一個夜晚,當我依然想著可以如何描 述那場地鐵站的奇遇,我突然想到了日本的俳句,那在十六音節中將情感與 描寫發揮地淋漓盡致的藝術形式,那麼這首小詩應該會是這樣寫的——
這些面孔浮現於人群,
花瓣潮濕的黑樹枝。(註一)
〈在地下鐵〉這首詩寫於一九一二年的四月,當談到美國意象派詩歌,這首借用了日本俳句形式的詩的確令人們印象深刻,這首詩同時也是意象派詩歌追求真實性於直覺性的代表作。意象派詩人們從音樂、繪畫與其他藝術形式汲取靈感,在法國象徵主義自由體詩的影響下,意象派詩歌逐漸有了較成熟的定義。龐德在另一篇同在一九一三年發表於《詩》雜誌的〈幾種戒條〉一文中對意象主義所謂的「意象」做了明確的說明:「一個『意象』表現的是才智於情感在某個片刻的交融」(同前註,第八頁)。這樣的藝術形式不應當是過度抽象的,在音韻於意象的表達上講求直覺性與真實性,對詩人來說是一場精神與意志的鍛鍊,講求的是個人才情與靈感在某個時刻同時綻放。
美國意象派詩歌的興起在一九O八年至一九O九年,當時休姆(T. E. Hulme)、佛林特(F. S. Flint)設立了「詩人俱樂部」(Poet’s Club)定期在「艾菲爾之旅」餐廳(Restaurant de la Tour Eiffel)舉行文藝活動,談論法國象徵主義詩歌、日本俳句等創作形式,龐德當時也參與其中(註二)。其實龐德早在一九O八年定居倫敦之後就到了巴黎短暫旅遊,當時的他依靠為小雜誌(little magazine)供稿維生,他在巴黎與美國旅法音樂家華特・戎梅爾(Walter Rummel)見面,並開啟了兩人長時間的合作關係,龐德也因為戎梅爾認識其他的音樂家與藝術家。戎梅爾當時在巴黎的發展已相對穩定,他追隨德布西對法國象徵派詩歌的感召,認為詩歌應當是一種啟發與昇華現實的創作形式,它必須反應現實,而非幻想,並且期待探索一種將音樂與詩融合為一體,講求內在韻律,而非外部音韻結構的藝術表現形式。(註三)由此可見,龐德在巴黎的所見所聞、與其他藝術家的互動讓他更進一步確立了意象派詩歌的創作理念。
當時積極收集有關中古吟遊詩人資料的龐德與戎梅爾也因為對藝術創作的理想相近,而有了許多合作的機會,在一九O八年至一九二O年間,龐德數次到歐洲旅遊,巴黎往往是他旅程的起點,也是回倫敦前的最終站。也許巴黎對掌握多種語言,熟知古今文學的龐德來說是個充滿機會與靈感的城市,尤其是在一次大戰後,相對倫敦的沈寂,巴黎的藝術沙龍與積極的出版業,讓龐德在〈巴黎島:一書簡〉一文中稱巴黎為「歐洲最具有活力的城市」(同註一,第二一三、二五O頁)。龐德當時藉由為數個小雜誌供稿賺取生活費,除了《詩》雜誌,他在《日晷》(Dial)雜誌撰寫專欄〈巴黎書簡〉(“Paris Letter”),同時還為《小評論》(Little Review)撰寫評論與譯介包括了康斯坦丁(Constantin Brancusi)、弗蘭西絲・比卡比亞(Francis Picabia)、保羅・孟朗(Paul Morand)等法國現代藝術家的作品。
龐德對法國文學的興趣在一九一八年左右達到高峰,他先後發表了〈論法國詩歌〉(“A Study in French Poetry”)與〈法國詩歌質地〉(“The Hard and Soft of French Poetry”)逐漸建立起他在巴黎的影響力。龐德直到一九二O年才離開倫敦,到巴黎旅居五年。然而,在這短短不到五年的時間中,龐德除了定期參加文學沙龍,認識了畢卡索、蕭士塔高維契等現代主義藝術家之外,也是席薇亞・碧琪(Sylvia Beach)所開設的書店的常客,他為這間在河左岸的書店帶來了喬伊斯、艾略特、海明威、斯泰茵等英美文學現代作家,讓碧琪的書店成為英美文學當時在巴黎的主要據點。當時美元與法郎的兌換率高,比起倫敦,巴黎能讓藝術者的生活更加充裕,而巴黎活躍的藝術與人文氛圍為藝術創作者提供了豐富的養分與靈感的刺激。龐德善用了他身為詩人與藝術評論家的影響力,在他的推介與幫助下,艾略特得以在一九二一年出版《荒原》。龐德鼓勵喬伊斯在一九二O年移居巴黎,這個「真藝術家的應許之地」(同註一,二四O頁),他協助修改喬伊斯的巨著《尤利西斯》,並在一九二二年在該書店出版,這書店便是日後名聞遐邇的莎士比亞書店。
雖然龐德最後選擇到了義大利定居,但巴黎這座城市為的確龐德營造了重要的藝術創作網絡,法國文學與藝術創作也同時為龐德與其他作家提供了發展的重要契機。龐德在旅居巴黎時為藝術追求的努力,讓同為作家的吉普生(Edgar Jespon)稱之為:「藝術的戰士」。(同註一,三五三頁)龐德對藝術美感的追求,追求才智與靈感在某個意象瞬間的融合,誠如他在〈藝術,一九一O〉一詩中實驗的,樂韻與光彩運行:「卵白布料上綠砷蔓延,/捏碎草莓!來,讓我們豢養/我們的視線。」(同註三,五O頁)
註一:Wilhelm, J.J. Ezra Pound In London and Paris(1908-1925). Philadelphia :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0. 第一O五頁。〈在地下鐵〉一詩引用顏元叔先生的翻譯。
註二:Pratt, Wiliam. The Imagist Poem: Modern Poetry in Miniature. NY: E.P. Dutton, 1963. 第十五頁。
註三:Carr, Helen. The Verse Revolutionaries: Ezra Pound, H.D. and the Imagists. London: Random House, 2009.
孫一鳳
台南人。輔仁大學英國語文學碩士。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碩士。熱愛文學與寫作,
從2013年起以筆名嬥淳於新加坡《聯合早報》副刊撰寫專欄〈旅人目〉,其餘作品散見台灣與新加坡報章雜誌。目前在新加坡從事教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