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拉美文學最引人入勝之處，在於那連超現實大師都分不清的現實與虛幻！

一九三○年代，拉美作家雖然從歐洲盡情吸收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等流派，但卻不照單全收、或一味模仿，而是從中耙梳出個人的寫作風格，並以自己的土地故事為藍本，創作出一部部精彩絕倫的「新小說」，充滿「魔幻」、「怪誕」、「神奇」、「荒謬」等意象。「新小說」所呈現的虛實幻境，乍看之下，頗有超現實的思維，亦有未來主義的脈絡，其實大相逕庭。亦即，「新小說」藉虛幻手法表現現實社會。

那麼，拉丁美洲的現實社會為何？拉美各國自獨立以來，雖升起民主旗幟，卻成了獨裁者的伸展舞台。此外，各國陷入保守派與自由派之間的政爭，也為了實施中央集權、或地方分權而吵吵鬧鬧，不僅內戰不斷，又頻頻挑釁鄰國。於是，美國趁虛而入，以軍事干預和經濟剝削箝制拉丁美洲。衝突與妥協、落後與進步、蒼涼與繁華、孤寂與喧鬧、死亡與重生…… 拉丁美洲在挫敗中締造神話，在神話中幻想民主。面對亂離景象，小說家藉文字力量，寫下如此矛盾的真實樣貌。

瓜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Miguel Ángel Asturias，1899-1974）在《總統先生》（El señor presidente，1946） 裡，即以馬雅神話為藍本，將今日的獨裁者化身為昔日的馬雅火神，一個靠處決異己以穩固政權，另一個藉活人獻祭來保佑部落，兩者同樣嗜血，比喻十分巧妙，有以古諷今的效果，在抨擊獨裁政權之際，也重建了馬雅文明。另外，古巴作家卡本迪爾（Alejo Carpentier，1904-1980）以源自非洲的神祕宗教為主軸，創作出《讚美上主！》（¡Ecué-Yamba-O!，1933），透過詭譎祭典，鋪陳古巴黑人社會的堅毅特質。兩人均以大時代的歷史為背景，在自己的本土文化裡找尋奇妙意象，這般藉史實遐登魔幻境界的文學技巧，不同於超現實主義所刻意經營的幻境。

約莫二十年的光景，文學界一直沒有適當的術語可以形容「新小說」的特色。直到一九四八年，烏斯拉．皮耶德里（Arturo Uslar Pietri，1906-2001）於《委內瑞拉的文學與人民》（Letras y hombres de Venezuela，1948）一書中，率先借用「魔幻寫實」一詞為之命名。自此，「魔幻寫實」儼然拉美文學符碼。同時，卡本迪爾於委內瑞拉的《國家報》（El Nacional），發表了〈美洲的神奇事實〉（Lo real maravilloso americano），文中禮讚拉美的人、事、物，恰巧呼應了烏氏的「魔幻寫實」看法：「美洲歷史不就是一部充滿神奇事實的編年史？」

「神奇事實」與「魔幻寫實」是指拉美的神祕奇境、社會現象與歷史掌故。的確，山重水複的地理環境、怵目驚心的天災人禍、神祕詭譎的部落文化、曲折離奇的時代故事、暴虐無道的寡頭制度、貪求無饜的跨國企業、予取予求的霸權主義…… 從地理到人文，皆為神奇事實，絕非憑空想像，是「魔幻寫實」作家的創作藍圖。因此，卡本迪爾雖然自創了「美洲的神奇事實」一詞，做為他個人的文學符碼，但仍被歸於「魔幻寫實」作家之林，與阿斯圖里亞斯並列「魔幻寫實」先驅。

一九六○年代，「魔幻寫實」小說進入鼎盛時期，精湛的寫作技巧驚動了國際文壇，而以「爆炸時期」（boom）形容之。的確，各家手法不一，宛如暗夜裡那久久不散的燦爛煙火，令人目不暇給。若按小說主題分類，可蔚成獨裁小說、政治小說、經濟剝削小說、革命小說、本土化主義小說」…… 隨著小說文本，讀者彷彿穿梭於魔幻時光迴廊，驀然發現獨立建國、政治紛擾、帝國干預、軍事獨裁、經濟剝削、游擊戰爭、民主改革等歷史痕跡，暗藏在文學彩衣之下。

祕魯小說家尤薩（Mario Vargas Llosas，1936-） 的《城市與狗》（La ciudad y los perros，1962），以多層次、多角度、多視野的「連通管」（vasos comunicantes）敘事技巧，並置不同時空，呼應原因後果，鏈結關係脈絡，交揉迥異情節，揭發祕魯扭曲變形的軍事教育，同時諷刺祕魯的軍事獨裁和階級對峙。

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 的《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1967）問世之際，正值拉美文學最璀璨的「爆炸時期」，也是「魔幻寫實」的創作高峰。因此，《百年孤寂》馬上造成旋風，立刻迻譯成多國文字，凝聚全球焦點，成為魔幻寫實的經典之作。《百年孤寂》情節離奇，交織著「歷史」與「虛幻」，時間綿延百餘年，描寫波恩地亞（Buendía）家族九男九女所構成的六代人故事。

除了人物眾多、人名不斷重複之外，「數字」在《百年孤寂》中，頗值得玩味。數字不僅是代表多寡、或具計算功能，也是有趣的遊戲，透露玄機、營造氛圍。興味、墮落、荒唐、衰頹、死亡…… 隨著不同數字流洩而出。三十二次失敗的戰役，顯示戰事頻仍的同時，亦刻劃出波恩地亞上校傳奇的一生。還有「十七個私生子」、「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埋伏攻擊」、「二十一位西行勇士」、「一場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 有些數字似乎有悖常理，並帶神祕色彩。數字在神秘學和象徵學係重要的研究議題，賈西亞．馬奎斯則藉數字創造出謎樣的「馬康多」（Macondo）和波恩地亞家族，同時，影射哥倫比亞百餘年的坎坷歷史，甚至反應了拉丁美洲的乖舛命運。

「馬康多」這個虛構城鎮，勾勒出拉美民主烏托邦的輪廓，蘊藏矛盾荒誕的黑色幽默，尤其那場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大雨，儼然大革命，也彷彿洪水神話，將塵世的貪、嗔、痴、愛、恨一掃而空。然而，隨著洪水過後大地得以休養生息，等待新生的來臨，賈西亞．馬奎斯宛若先知，以魔幻寫實筆觸悄悄埋下希望種子。

智利作家伊莎貝．阿言德（Isabel Allende，1942-）有「穿裙子的馬奎斯」之稱，這個封號雖暗示她未能超越前輩，卻顯示她有廣為國際稱頌的本事。翻閱伊莎貝的作品，讀者可隨情節發展穿梭於智利聖地牙哥、亞馬遜叢林、美國洛杉磯等地，隨歷史脈絡探索政變、戰爭、生態等嚴肅議題，甚至近年作品亦投入愛情、老年等主題，而這些都是引起讀者共鳴的要素之一。

二十世紀末以降，雖然拉美民主制度步上軌道，但社會依舊貧富懸殊，階級衝突和政治抗爭之類的議題依然方興未艾，題材更擴及黑幫暴力及販毒走私。新銳小說家不再奉「魔幻寫實」為圭臬，也不再執著於經世大業，即便以史實為創作背景，其書寫重心放在小人物以及社會底層的故事，並著墨於人物的精神層面。舉例而言，在《父親的靈魂在雨中飄升》（El espíritu de mis padres sigue subiendo en la lluvia，2011）裡，阿根廷作家帕德里西歐．普隆（Patricio Pron，1975-）以主人翁的病態、矛盾、荒謬、噩夢和失憶症，淡淡鋪陳軍政府那段殘害人權的不堪歷史。

失憶症也出現在《百年孤寂》中，人民在獨裁政府和聯合水果公司淫威之下，面對三千名香蕉工人遭屠殺的悲劇，只能視若無睹。不過，賈西亞．馬奎斯故意留下一名生還者，讓歷史真相得以昭然若揭。拉美歷史有太多令人不堪回首的記憶，痛苦的回憶讓人瘋狂而錯置記憶，即便拉美各國回歸民主體制後，不少人依舊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寧願患了失憶症，將自己鎖在心牢裡，也不願正視史實。

或許可說歷史磨鍊了拉美小說家的寫作技巧。情節撲朔迷離、時間前後跳躍、空間任意游移、角色複雜眾多、人鬼共處並存……均為拉美小說的特點，小說家匠心獨運，以虛補實，各有巧妙手法！

陳小雀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拉丁美洲研究博士。淡江大學西班牙文系、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