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活在文學民主時代?
【莊勝涵/採訪撰文•陳怡絜/攝影】
從詩刊、報紙副刊到部落格,文學從紙張進入了網路世界,直到Facebook、Instagram等社群媒體出現後,原本各據山頭的文學孤島也交織出繁複而即時的文字蛛網。於是作家不得不褪下神祕面紗,粉絲追蹤、按讚與網友留言的數字幾近於新一代的文壇貨幣。在「自媒體」的時代,文學的創作、評論與閱讀有何改變?作家與讀者之間的互動有何奇觀?「文壇」的結構產生了什麼變化?林達陽、任明信與陳繁齊三位,正好是從紙媒跨越到社群媒體的作家,卻各自經營出不同風格的品牌。
社群把人帶進了一個新的世界
Q:社群媒體的出現,無可避免地將寫作者部分的生活帶入網路世界,三位各自的寫作生涯如何與社群媒體發生關聯?
陳繁齊(以下簡稱陳)我是從Ptt詩版發跡的,當初在上面發表是覺得那是一個詩的社群,會看的人都是寫詩與讀詩的人,所以很自然就進入了。轉移到臉書粉絲專頁只是想整理自己的作品,一開始沒有想到任何宣傳規劃,是後來被「晚安詩」分享粉絲數量突然爆掉,我才開始思考在粉專建立形象這件事情。會再經營IG(Instagram),其實是因為對臉書這個媒體有點不信任,它充滿太多不必要的訊息,像是你按個讚朋友就會看到,所以希望在IG建立一個讀者的小天地。喜歡我的讀者可以放心留言,不會被朋友嗆說「你是在文青什麼」。
林達陽(以下簡稱林):我跟繁齊有一個比較尷尬的差別,因為我起初是從紙本媒體發跡的,接著經歷的是部落格的年代。我自己感覺,相較於後來從部落格轉入臉書的落差,一開始從紙媒進入部落格的適應問題還比較大。我自己一直是以交朋友的心態面對讀者,但紙媒時代跟你對話的大多是都是在文學圈裡的人,有一套習慣的對話方式,進入部落格和臉書後對話的人變多,運作的邏輯不一樣,其實會有一點消耗。
任明信(以下簡稱任):其實我對於投稿沒有什麼興趣,說穿了我大部分時間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面,是到了要出第一本詩集的時候,鴻鴻老師提醒我要多發表,不然在這個環境可能賣不了幾本,我才硬著頭皮投Ptt詩版跟《衛生紙詩刊》。我的生活跟社群媒體幾乎是沒有連結的,會申請臉書帳號本來是為了加入國考情報交流的社團,後來才發現我根本不想考。也是因為朋友建議我要讓自己被看見,才開始在上面發表作品。
林:「晚安詩」其實常轉貼明信的作品,在臉書上的知名度很高。
任:我有時會不確定「粉絲」是為什麼而來的,有些人是單純喜歡我的作品,但有些人是想要跟我有進一步的互動,例如想約吃飯或是見面。而且我在吧台工作也跑不掉,真的有遇過讀者到工作的地方找我。
林:我因為有在帶寫作社團跟營隊,臉書就自然變成我跟小朋友互動的空間,很難切出自己的前台跟後台。
陳:讀者會透過粉專問你大大小小的事情,可能你剛好是寫情詩或青春小說,很多人失戀就想問你的經驗。
社群改變的閱讀關係
Q:從紙本媒體到社群媒體的演進,寫作、評論、閱讀之間的關係改變了,三位各自有何看法?
陳:對創作者比較直接的衝擊是會接受從各方面來的評論,要有比較大顆的心臟,所以要懂得判斷這些意見該不該採納。但有時候也會從中學到很多,像我曾經看到某詩社的成員評論我的作品中有太多炫技的成分,像是巴納姆效應,稍微碰觸一些表面的東西,讓大多數人都容易共鳴。這件事情我到現在還是時常自我警惕。
林:講實在話,最嚴苛的評論以前在文學獎時代都經歷過了,文壇的前輩把作品的意象、結構都講得清清楚楚,你跑都跑不掉。現在大多數印象式的評論只是涉及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我自己的感覺還好。我認為更直接的影響是有一個發表時間的壓力在,一個作品從粗胚的概念,到發酵熟成的狀態之間,時間被壓得非常緊。
陳:社群媒體會讓你會知道有人在等你發文,而且在臉書的運算規則中,你可能即將消失,因為臉書粉專要你每天都發表文章才會有高曝光率。
林:這個時代好像不得不寫得這麼快,寫慢一點點你就不見了。
任:其實我覺得不用擔心消失這件事情,因為消失是常態,而且如果我們只是流行的人,那就註定會被流行淘汰。對我來說要刻意保持存在,有時候對讀者跟自己來說都是耗損。因為有讀者等你寫出更好的文字,你卻要分神讓自己保持存在,某種程度上會稀釋了文字的經營。
林達陽:可能我對文學的想像一直都跟校刊社綁得很緊,所以我看到文學在社群媒體上的努力真的能幫到喜歡藝文的人。也許某個高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天才,他也許前一年還在迷惘,現在突然開始寫詩了。也許每個人的關懷不一樣,我覺得這件事情的意義不亞於純粹的文學經營。社群媒體讓我意識到非專業讀者的閱讀狀態,所以我在寫作的時候會比較明確設定我的讀者群。
任:可能我預設的讀者其實就是我自己,說穿了是自high,用現在的說法就是「佛系創作者」,不po文,不按讚,不留言,時間到了自然會有人來看。
文壇與寫作圈
Q:在社群媒體的介入下,創作與閱讀的門檻相對降低,「文壇」是否產生了改變?
林:用武林當比喻,武術高低是一回事,聲量與影響力是一回事。姑且說這是文學的民主時代好了,你是否擁有足夠的群眾底氣,其實影響了文壇的權力結構。比如說《聯合文學》還是一本純粹的文學雜誌,但以前不會找我們對談,頂多把我們當成一個議題的輔助現象。所以文壇還是在,只是裡面的人講話的形態跟方式不一樣了。
陳:我常覺得自己不在文壇裡面,所以一直只把自己定位為創作者。有人主張只要寫作出版就算進入文壇,但我會把這個門檻定義為「寫作圈」,文壇是在寫作圈的中心,要有一定高度才能登上去。所以有時候受到比較具有學術性或是殿堂級的單位邀請,我都會嚇一跳。
任:我在想,你跟繁齊是活在同一個(世代的)文壇裡嗎?對我來說,我們三個人心中對文壇的定義不一樣,或者說我認為文壇與寫作圈的邊界是不存在的。就像有人戰「詩是什麼」、「誰是詩人」,對我來說詩的身體是文字,詩的靈魂是詩意,我只在意你的東西有沒有讓人看到比自己更多的東西。「名可名,非常名」,我們就是我們自己,那些標籤都不是真的名字,這些東西有時會把我們壓得喘不過氣。
林:可能在社群媒體的時代,文壇界線的問題被放大了。我記得鯨向海談陳雋弘當時以情詩受到專業與非專業讀者喜愛時,提出了一個中性的概念叫作「詩社會」,用來指所有喜歡詩、寫詩、讀詩的整體族群。他認為陳雋弘的詩質正好落在詩社會「平均數」的位置,所以接受度最高。那時雖然還沒有「晚安詩」的存在,但我覺得用這個概念來看也說得通。某些詩人可能會比平均數再更靠向大眾那邊,有些人則是再難一點點,但那個詩社會平均數的族群是在的。當然邊界可能有模糊一點點,但我覺得沒有被取消。
陳:很明顯的是,社群媒體上的推廣平台或意見領袖的影響力真的很大。像是之前囧星人推了一本書結果大賣,但我一個在出版社工作的臉友做了一本書,花很多心思做行銷,賣得也沒有那本書好。現在資訊太多了,大眾會找到自己喜歡的意見領袖,從他的喜好去探索這個世界。
林:其實現在文學的定義也跟以前不同。當代閱讀文學的人口有沒有變多?有啊,可是文學的定義也變寬了。但如果用以前嚴格定義的小說跟詩來衡量,閱讀人口也許反而變少。
陳:我還是會樂觀看待,至少單就詩的銷量來講,經由這些平台的推廣讓詩集大賣,代表更多人願意看,願意花錢買書,這是很大的轉變。聽前輩或出版社講,以前詩集這種東西真的賣不出去,但我自己是沒有經歷過詩集賣很少的年代……。
林:喂,到底是怎樣!不過我確實覺得,這個時代需要一種更精緻的「大眾文學」或「通俗文學」,這對社會整體生活美學的陶冶來說是好的。
陳:如果真的要推廣純文學,它和社會大眾之間有一條很長很長的階梯要走。像達陽說的,比較精緻一點的大眾文學,就可以當作一段電梯或是手扶梯,可以幫助大眾往純文學靠近。如果你把門關起來,不會有人進得去,你把文學擺那麼高,不會有人爬得上去。
任:閱讀與文學在現代幾乎已經變成一種溝通的媒介,讀者讀輕鬆的東西也可以覺得自己是文學的受眾。對我來說,真正的作品不會被錯過,一定會有人找到它,就好比真正的讀者也不會被錯過,他不會放棄好的作品。
文學一直都與社會在一起
Q:社群媒體是否加強了文學與社會的聯繫?三位如何看待文學與社會的連動關係?
陳:這一兩年來我覺得網路公眾人物的言論擴散力太驚人了,我會怕沒有辦法控制和限縮自己的影響力,因為你不知道會影響到哪些族群。以作家的身分談論議題一定會帶到風向,但我沒有辦法確認我的讀者跟受眾能夠明確看清楚風向,判斷事情的對錯,所以我都會盡量避免在粉專上面談議題。
林:從外在的形象來看,我們三個好像都比較少談社會議題。但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太陽花學運,那時在運動的現場,音樂人、法律人、媒體人、社工等等,大家都有各自扮演的角色,文學相對是使不上力的。但在歌唱完了,人群解散了,事件落幕以後,最後把這些東西記下來的,還是要靠文學。我只能說文學跟社會也許不一定能產生那麼大的連動,但在社會議題裡面還是有它扮演的角色。
任:這讓我想到鴻鴻曾在一些場合說過,三十歲之前是詩在寫他,三十歲之後是他在寫詩。他後來熱衷於政治與社會議題,因為那是他心之所繫,所以他不介意把詩人或作家的身分拿來用。他也常分享說,他在香港雨傘革命時到了香港,看到有人在大馬路上寫了顧城的〈一代人〉。那兩行詩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那個當下,你就是看到顧城在那邊,他並沒有離開,他的文學一直都與社會在一起。
【林達陽】
屏東出生,高雄人。雄中畢業,輔大法律學士,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在離海不遠的地方長大,喜歡書店、電影院、室外球場。著迷於旅行、日常巷弄和能夠看得很遠的地方。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台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詩集:《虛構的海》、《誤點的紙飛機》等、散文:《恆溫行李》、《慢情書》、《再說一個秘密》、《青春瑣事之樹》等。
Facebook︱林達陽
Instagram︱poemlin0511
【任明信】
十一月生,高雄人,中正大學經濟學系,東華大學創作暨英美語文研究所畢。喜歡夢,冬天,寫詩,節制地耽溺。著有詩集《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光天化日》等,散文集《別人》。個人部落格:你沒有更好的命運x-devmask.blogspot.tw
【陳繁齊】
一九九三年七月出生,台北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畢業,喜歡貓狗、喜歡小動物,喜歡彈吉他唱歌自娛,喜歡看海。著有《下雨的人》、《那些最靠近你的》等。
【莊勝涵】
一九八七年生,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現就讀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在學界打雜維生,有時也寫專訪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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