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瓦．潘皮帕（Rewat Panpipat）撰文﹒圖片提供

1.

二Ｏ一七亞洲詩歌節是台灣舉辦的第三次詩歌節。二Ｏ一七年十月十九日的傍晚，台北用滿天的水氣和雨霧迎接了來自各地的旅人。

在桃園機場裡，我遇見了一大群泰國人。

在和三位泰國口譯員女孩談話後，才知道這些男男女女全都是來台灣當勞工的。

當下，我想起了那些從台灣或中國南飛，前往泰國避寒的侯鳥；然而，也有一些鳥群，為了逃離貧困飛來了台灣，一群接著一群，不分時節。

這喚起了我過往的回憶，高中剛畢業的時候，因為家庭環境不允許，沒有機會繼續升大學。當時，我一邊學習著如何成為作家和詩人，一邊也在母親的甘蔗園和稻田裡幫忙。雖然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回事，但也不明白母親是哪裡來的主意，突然提議讓我到台灣淘金去（那陣子村裡有好幾個男孩到台灣去工作，總有大把大把的鈔票往家裡送）。當然，我沒有按照母親建議的方向走，就這樣待在家鄉，靠著割甘蔗或其他的體力活兒打點零工。賺來的錢則換成了酒、香菸、衣服、文學書籍、寫作用的稿紙、 信封和郵票。

那些去淘金的，有運氣好的，也有運氣不好的。運氣好的，可以存到一筆為數不少的資金，拿來買地、蓋房子，甚至買了機車、汽車；而所謂運氣不好的，多半就是愛人變心了，家也不像家了，最後就成了賭鬼或是酒鬼。

我無法停止想像，如果當時照著母親所提議的，飛去台灣淘金了，現在的我，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而我也未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我以一個東南亞詩人的身分，接受台灣的邀請而來到這裡。

看著這些從泰國遷徙而來的飛鳥，看著他們恐懼和空洞的眼神，我想，應該能夠寫出一兩首和他們有關的詩作吧。

台北的傍晚時分，這個城市用滿天的水氣和雨霧迎接了來自各地的旅人。

鳥群裡的某些飛鳥，或許也正想起了故鄉、火堆、和暮光下家人圍繞享用的晚餐。

2.

寶藏巖國際藝術村（Treasure Hill Artist Village）座落在山坡上，俯視可見河水流過下方。在台北第四天早晨（二Ｏ一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天氣涼爽，陽光明媚，河水靜靜地流過。來自馬來西亞的作家朋友S.M. Zakir，好幾次開口邀約，要我來拜訪他進駐的此處藝術村，他獲得了台灣的補助金，要在這塊土地上駐村創作一個月。

Zakir是來自馬來西亞的男性作家，和泰國作家Jadej Kamjorndet在同一年獲頒東南亞文學獎 (S.E.A. Write)，因分別參加了許多泰國和馬來西亞兩地作家協會舉辦的活動，他和許多泰國作家相當熟識。他的短篇小說也曾被翻譯成泰文，由Jan Songsompan的出版公司發行，書名叫做《當石油用完之時，我們就要攻佔美國》。目前他也擔任一本短篇小說集的主編，這本小說集將會收錄七位馬來西亞作家以及七位泰國作家的作品（我的短篇小說作品〈Sap Ta Mao〉也會被收錄為其中一篇）。

關於藝術村的由來，我只稍微了解了一部分，知道這裡曾經是軍營，戒嚴解除之後，仍一直不斷維修保護，並且擴大改建，最終成為了藝術村。這些年來，這個村落接待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其中包含了詩人、作家、畫家、雕塑家、攝影師、電影導演等各個領域的藝術家，他們獲得補助金，接受邀請來此駐村創作三個月。

位在山坡上的小房子，提供了相當適合創作的安靜環境。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和小房子暫時的屋主Zakir談話。房子裡有閣樓臥床、地舖臥床、廁所、廚房還有客廳，前方的陽台可以作為曬衣場、對談空間、也可以放張書桌來寫作，甚至是曬曬太陽，或者架張吊床俯瞰河水。

我們談到了補助條件、補助金額、創作、語言以及自由度等各個方面的問題，Zakir鼓勵我明年可以試著申請駐村，正好我也是這麼想的，畢竟我的作品已經快要完成了，而留在台灣的時間還剩下一週。

在離開之前，他提到我的短篇小說《Sap Ta Mao》和其他作品，應該要翻譯成英文，才能更廣範圍的流傳；沉浸在藝術村的氛圍和眼前怡人河景的我，也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著…

3.

文學，把我從泰國帶來台灣。

在飛回泰國的當天晚上，傳來了颱風即將要過境日本的消息；同一時間，第一波寒流也正跟著我靜靜地飛撲而來。

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我期待著能有機會以駐村藝術家的身分，再來拜訪台灣一段時間，因為我已經知道自己想在這塊土地上寫些什麼。在飛機外頭，可能有一群從台灣來的侯鳥，正跟在我後面，前去避寒。

是的，我想寫為了逃離貧困，從泰國飛往台灣的飛鳥。

我想寫下他們的故事。

我想寫下他們恐懼而空洞的眼神。

4.

二Ｏ一九年一月九日，我進駐了寶藏巖國際藝術村 (Treasure Hill Artist Village)。送出了申請表，最終也獲得了補助，這一次，我帶著《候鳥》（Birds on a Wire）故事大綱而來。

這個老舊的村落用一種特殊的溫暖感迎接了我。即使外面寒流來襲，整個台北也一直被綿綿細雨包覆著，但藝術村工作人員的親切和友善，讓我感覺像是找到了另一個家，雖然語言或是日常生活文化有所不同，但這是一處能讓我安心並且放鬆的所在。

每一天，我沉浸在當地各式各樣的細節中，觀察著周遭的環境──山、水、房舍，樹木、動物以及人群。

每一天，在完成洗衣、烘衣、打水裝罐、燒菜煮飯、打掃環境，或是上街購物等日常瑣事之後，我就坐在書桌前面，寫作六個小時。

在此之前，我走訪了各個設有工業工廠的城市，觀察各種風光景色、四方水土，以及當地居民──無論是久居此地的住民或是新移民的日常生活樣貌，來為這部已有故事大綱的小說建構圖畫；同時，我也參閱了許多書籍，並且和許多曾經飛來台灣擔任勞工的泰國人對談。

每一天，在寫作過後，我就在被寒流、綿綿細雨以及孤寂籠罩的房屋內，沉靜地編織自己的小宇宙。

但有些早晨，我也會和另一位駐村藝術家談話，她是一個德國人，名叫Gabi，是製作廣播節目的自由工作者，同時也是錄音師。我們談話的內容總離不開文學、藝術、第三世界人類的命運，還有彼此的創作進度，而香菸和咖啡的氣味，也為這些對話增添了不少滋味。

有時候Gabi會邀請我擔任她現場廣播節目的特別來賓，讓我朗讀即興創作的詩，而靈感全來自現場的氛圍和當時的環境。即便我仍用我的語言朗讀，但她卻能透過節奏和我的語氣理解詩中的意境，這或許也是詩歌創作的奇蹟。

每一天，我還利用剩餘的時間進行素描練習，這座藝術村裡的美麗和陳舊，就是我的靈感來源，也讓我重拾兒時的夢想──畫家。當地的貓、老榕樹、房舍建築、藝術家朋友、橋樑、河、山、天空、人群、書桌，全都是我的畫作對象。我就這樣畫啊、畫啊、畫啊、畫啊；就這樣寫呀、寫呀、寫呀、寫呀，一直到感覺缺角的生命又再度完整了。

每天早上，我都感覺到強烈的創作能量，這也成為這被雲霧籠罩之迷濛世界中的一絲陽光。

我彷彿跨過了那道形同生命低谷的恐懼⋯⋯

5.

我在藝術村裡駐村兩個月。

在這一段時間裡，依照安排的時程和計畫，完成了一部小說，同時還累積了為數不少的素描作品，我想，或許也會收錄在近日即將出版的這部小說裡。

除了小說和素描作品之外，我還獲得了許多生命中的友誼，雖然這些朋友們擁有著不同的國籍、宗教、語言，我卻覺得和他們像是深交已久的好友了。我相信這些奇妙的緣分，實實在在都源自於文學的美好，畢竟若沒有文學作為彼此世界的橋樑，我恐怕也沒有機會遇見他們。

三月之初，當我準備返鄉的時候，避寒的侯鳥或許又要跟著我從台灣飛來；而從相反的方向，試圖逃離貧困的飛鳥們，也正從泰國一群接著一群，陸續而來。

有些遷徙的飛鳥有機會再飛回家，過上更好的生活。

但，還有另外一些遷徙的飛鳥，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鄉⋯⋯

【瑞瓦．潘皮帕】

生於 一九六年生於曼谷北方的務農人家，家裡種植稻米和甘蔗。他認為自己是個性情中人，熱愛觀察世界，喜歡深入挖掘自己的內心。他從事文學創作至今，已經出版近二十本文學作品，包含小說、短篇故事集和詩集，且已獲得超過十項國家級獎項的肯定。瑞瓦的許多詩篇被翻譯為英文、越南文、中文、馬來文等不同語言，他的部分短篇故事也被翻譯為英文版本。近期，他受文化部齊東詩社與印刻文學邀請，曾於二Ｏ一七年十月時來台參與亞洲詩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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