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曾秋桂|書封圖片提供.時報出版】閱讀村上春樹文學時,不免發現村上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人。尤其是十八歲離家前朝夕相處,對自己影響至深的父、母親。因此,身為村上的書迷或研究者很高興能在二○二○年出版的《棄貓 敘述父親的時候》(中文翻譯出自筆者,日文書名為『貓を棄てる 父親について語るとき』文藝春秋)裡,看到村上正式回顧了自己與父親的關係。
無論是村上的書迷或研究者,應該常會看到貓咪出現在村上作品的某個橋段中,這反映出了貓咪是陪著身為獨子的村上一起長大的好夥伴。村上在《棄貓》一開頭,便提到自己在回憶父親時,腦子都會浮現出一段與父親的共同記憶。那就是父親騎著腳踏車,後座載著懷抱裝著貓咪紙箱的自己,到海邊去丟棄貓咪的往事。但這隻被丟棄的貓咪,竟然在他們父子回到家時,出現在家門前迎接兩人。此時父親的表情,讓村上印象深刻。從一開始的訝異到欽佩貓咪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進而感到如釋重負般的安心,最後只好決定繼續飼養這隻貓咪。雖然這只是一段村上兒時生活的小插曲,但這段與父親的溫馨共同回憶,卻深深烙印在村上的內心。
另一段讓村上難以忘懷的往事就是每天早上開啟村上家一天生活的場景,那是父親長年累月的習慣。每天早餐前,父親都會對著菩薩像閉目誦經。從小看著父親誦經時肅穆背影長大的村上,曾問父親是要誦經迴向給誰?父親說是要給那些死於戰亂的同袍與曾經交手過的敵軍。雖然村上的父親很少主動談及戰爭的種種,但卻曾告訴村上,自己可以憑學生身分免除徵召卻忘了申請而被徵召入伍,以及中國戰區為了訓練新兵的膽量,要求他們砍下俘虜頭顱示眾等等的往事。村上也曾懷疑父親可能參與了南京大屠殺,因而著手調查史料。這讓村上總算了解父親為何會養成一大清早誦經的習慣及其心境。
村上也在書中提到父親出生於僧侶世家。原本可能被迫繼承家業,但在長輩們召開家族會議後,如願免去繼承家業的重擔。父親從事的是教授國語課程的教職。父親去世時,許多曾被他教過的學生紛紛前來弔唁,由此可看出父親深受學生們的敬愛,而這些學生大多是事業有成的社會菁英。父親閒暇之餘勤於閱讀,並對獨子村上寄予厚望。不過,村上雖然也喜歡閱讀,卻對學校課業興趣缺缺,成績也差強人意,屢次讓父親感到失望。村上對父親的反抗,也展現在村上轉而支持父親不支持的日本職棒球隊這件事上。村上的父親是阪神虎隊的球迷,只要阪神虎隊一輸球就會立刻展現出不高興的情緒,讓家中瞬間籠罩低氣壓,這讓村上深感厭惡。當三十歲的村上成為職業小說家時,據聞父親對此感到欣喜。不過,此時村上與父親的關係早已降到冰點,斷絕往來早已超過二十年。
書中也提到自己誕生的偶然性。若父親沒有遇到因疼惜這位京都大學高材生而願意讓父親提早退役的長官,或是戰爭沒有奪去母親摯愛的未婚夫等偶然的話,村上春樹這號人物就不會來到這世上。《棄貓》後記裡,村上又再次提及父親若在戰場上稍有閃失,就不會有自己的誕生。因此,村上認為許多嚴峻的事實,都是來自歷史洪流裡的諸多假設。
如同前述,《棄貓》裡村上提出了父親「是否參加過南京大屠殺」的假設。事實上,村上早在三年前出版的《刺殺騎士團長》(2017)裡就已做過實驗。很少有日本作家能有村上這樣的勇氣來面對此歷史事件。也正因村上大膽在小說提及南京大屠殺,海內外正反兩面的評價便接踵而至。《刺殺騎士團長》主要是描述身為肖像畫家的敘述者「我」與妻子從離婚到破鏡重圓的故事。與妻子分開後,「我」借住在朋友位於小田原的別墅,而該別墅正是朋友的父親□知名畫家雨田具彥的畫室。書中的「我」與父親的關係,以一貫輕描淡寫的手法帶過,但卻出現了與村上父親一樣,擁有從軍經驗並參與了南京大屠殺的角色,便是這位知名畫家的弟弟□雨田繼彥。繼彥接到徵召進而從軍的經歷與村上的父親如出一轍,都是因為忘了辦理免除徵召的手續而不得不上戰場。另外,在中國戰場遭遇的種種事蹟,如斬首示眾等,也跟村上父親述說的故事雷同。由此可知,村上是藉由小說創作,將父親從軍的事蹟轉化為繼彥的生平,重現在讀者面前。因此,透過《棄貓》與《刺殺騎士團長》這兩部創作的連結,就能看出村上面對父親此一課題的決心。這樣的呈現方式,可說是首次出現在村上文學中,讓村上的忠實讀者無不感到驚奇。再者,由於《刺殺騎士團長》的出版時間早《棄貓》三年,不難看出村上決定於《棄貓》中正視與父親的關係,其實是在《刺殺騎士團長》執筆之際就已準備就緒。雖然村上將父親的經歷投射在繼彥這號人物身上,但作品中的繼彥退役後回到日本,因受不了良心譴責選擇自殺。相較於此,村上的父親回到日本後,則養成了每天一早對著菩薩誦經的習慣。
《刺殺騎士團長》出版前,無論是文壇或是研究者大多將焦點放在以伊底帕斯情結為基底的《海邊的卡夫卡》(2002)上,多年來都位居最受青睞的龍頭寶座。另外,從本人所主辦,至今已經歷經九屆的「村上春樹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共計三百九十七篇研究成果)主題來看,也同樣能印證此事實。不過,就在《刺殺騎士團長》出版後,《海邊的卡夫卡》便悄然退居第二。《海邊的卡夫卡》裡預言十五歲的男主角卡夫卡的經典名言:「汝將弒父,將與汝母、汝姐交媾」,也讓「弒父」成為閱讀或研究《海邊的卡夫卡》時最常見且重要的一大主題。
而二○一三年出版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之所以受到矚目,是因為研究者或一般日本人都希望能從中看到村上對二○一一年東日本大地震(簡稱三一一)的看法。不過,就結果來看,該作品並未透露出什麼明確的訊息。面對後三一一時代的共生概念,則是要等到大地震發生六年後出版的《刺殺騎士團長》才有相關論述。同樣地,經歷了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大地震後,社會大眾也期待村上透過作品傳遞出的訊息,讓人們可因此獲得慰藉。不過,村上也是等到五年後的《神的孩子都在跳舞》(二○○○才闡述了所謂的創傷療癒概念。因此,可以從中找出村上創作的規律性。那就是村上必須花費約五到六年的時間來沉澱,才能從容不迫地表達出面對某一課題的看法。可見村上的創作並不是那種大火快炒,而是需要時間細火慢燉的。
話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與多崎作同齡的朋友的父親都是在戰後第一次嬰兒潮時出生,日本將其稱為「團塊世代」。每個人的父親不是社會菁英,就是成功的企業家。不過,除了個性耿直、受到眾人信賴的「青海悅夫」之外,其他四位成員或多或少都對自己的父親感到厭惡甚至違抗,與父親的關係相當疏遠。甚至可以從文中的描述,反推出「青海」之所以個性耿直,都是因為他是唯一未受到父親荼毒的人。若再追溯至《1Q84》(2009-2010)的男主角天吾,他跟父親的關係也是很疏遠,甚至懷疑自己的母親外遇,父親並非自己的生父。
最後,綜觀上述幾部村上春樹的代表作品,可以看出村上擅長以輕描淡寫的筆觸來描繪父親的形象,藉此塑造出主角與父親之間的疏離。所幸《棄貓》的出版,提供讀者能相互交叉比對的文本。藉此便能看出對父親態度冷淡且疏遠的村上,其實早在出版《棄貓》前就已經在小說裡不斷地勾勒並探索父親的形象。外表看似對父親冷淡,但其底蘊是藏著村上有溫度的情感。
更多「村上春樹的一週生活」 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20年10月號(NO.4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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