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人團體與課輔單位,很多都是公益單位,幫助弱勢或者家庭缺了一角的孩子,這些孩子普遍「在家庭中缺乏關愛,在學校中缺乏成就感。」
我用一個小故事表達我的想法。
學校的頭痛人物
阿翔12歲了,他後來告訴我:老師稱他「頑劣不堪」,親戚稱他「無藥可救」,同學說他「白目又機車」,只有瘦弱打零工的阿嬤,雖然對他「無可奈何」,卻仍舊不離不棄。
阿翔和阿嬤一起住,自小對他拳打腳踢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早已經改嫁了。他雙手一攤,表示這樣也很好!比較自由自在,不會被人管東管西。他常和陣頭的少年混在一起,覺得他們比較好相處,但是學校的老師頭疼了,稱他為該年段的「籤王」,誰要是當他的老師,誰就提心吊膽、痛苦萬分,雖然他僅剩一年就要畢業了,但是即將步入青少年的他變本加厲,完全不受老師的約束控制,五年級的帶班老師據說因他而罹患憂鬱症。
別提完成回家作業了,阿翔上課時間呼呼大睡,讓老師不知道如何管理班級?班上孩子有樣學樣,上課也跟著漫不在乎,老師的教學熱忱完全被澆熄了。若是要他不上課睡覺,首先要經歷和他對立的過程,若非兩敗俱傷就是老師身受重傷,更痛苦的是阿翔不睡覺的時刻,上課花招百出,不僅干擾課堂的進行,也讓教師的顏面蕩然無存。
當學校輔導老師找我時,我建議在校內形成支持團體,若是學校有心理師帶領更好,給予帶班教師在心靈與實務上的支持。若無心理師支援,能外聘給予教師力量的督導,會是比較好的選擇,最好是擁有帶領類似處境經驗的工作者,長期而給予教師滋養,發展出一個團體,逐步為學校建構有經驗的共同體。
據我的觀察,不少類似阿翔處境的孩子,也許不如阿翔狀況猛烈,仍使教師在教學工作上疲憊不堪,應該建立類似的支援機制。
孩子為何得以存活?
過去我曾經也調皮搗蛋,加上曾經帶過相同處境孩子的經驗,毛遂自薦請阿翔免費進入寫作班。但是阿翔連學校都不願意去了,又怎麼會來寫作班上課呢?
我得先阿翔取得連結,讓他知道我是朋友,可以和他一起成長。若是他能來上課,我希望他和擁有新的互動經驗,若能從中找到價值感則是最好狀態,但是這樣處境的孩子,一般人並不好帶,我認為最能夠帶領的方式,是建構一個舞台,讓孩子感覺到有成就與價值,比如戲劇、舞蹈、攀岩、武術、音樂……等團體,讓孩子投入一個團體,為一個目標奮鬥,若是一般教師帶領,通常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導正孩子的言行與身心狀況。
阿翔初到我面前,桀傲不馴的樣子顯得浮躁,不僅表現疏離冷漠,也一副愛理不睬的模樣,這是想當然耳的狀況。任何一位孩子被強迫見一位教師,心裡不帶著防衛才是奇怪,這是他保衛自己的方式。
當我問他怎麼願意來?他根本就不想回答。
我感謝他願意來,並且說明理由,他雖然漫不在乎,卻顯得放鬆許多。我接著訴說自己的家庭,自顧地介紹童年,談著自己的掙扎,說自己從不喜歡上學,不喜歡寫功課,是學校的頭疼人物,阿翔的眼光開始定靜下來了。
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接納」他的狀況罷了。
在一段冗長的自我介紹之後,他開始說了自己的人際關係,因此有了上述人們對他的評價。
那他怎麼看自己呢?
我深知這樣的問話,若非已經和他談到心坎裡,他願意敞開心扉談話,這樣的問話是問不出所以然的。
阿翔眼睛低下來,帶著漫不在乎的語氣,也帶著一絲被我覺察的悲傷,他說自己「又爛、又糟糕」。
人何以存活在世界上呢?無非是擁有生命力。生命力具體而言,那就是活在世界上的力量,當一個人充滿愛,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價值,懂得存活的意義,那就是生命力足以被彰顯的時刻,否則人碰觸不到自己的力量。
阿翔從小被父親毆打,母親早已離家嫁人,衰老的阿嬤尚須養家,他會感覺自己值得被愛嗎?在學校裡面若無成就,尤其是被視為搗蛋鬼,又怎麼會感到自己是有價值?在最需要被愛的時刻,他最需要被關懷的童年,他應是長期都處於孤單吧!一旦踏入青少年,陣頭的伙伴們會給予他價值感,給他存活下去的意義,他當然需要去那樣的地方取暖。
我在他各種情緒被啟動,眼眶泛紅欲淚的談話中結束了對話,並且告訴他我是來幫助他的,我要他給自己勇氣,那怕是做不好也不可以放棄,也不能說自己又爛又糟糕,因為他在困境中仍舊尊嚴的活著。
讓他感受一份堅實的力量
阿翔來寫作班了。因為大部分的孩子都喜歡聽故事,他也不例外,有活力的他特別喜好發言,我從他的發言直入心靈,讓他感到被重視。
他也會吵鬧不安,我以穩定的語態執行規則,但在規則中讓他仍感覺自己受重視,並且好奇他的正向與成長。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考驗著教師的耐性,也考驗著教師每個時間的回饋,都是一場耐力與創意皆須的旅程。
阿翔起初寫不出作文,並且偶爾缺課。他來的日子,我允許他在作文簿上塗鴉,他畫著各式各樣的車子與食物,我便利用看作文的時間,和他討論車子與食物,他喜歡賽車也喜歡烹飪。講到這些事物,他得意地顯露知識,分享他看電視學到的美食形容,他也逐漸寫出文章。
我趁著這些機會,和他談論學校失序的情況,他雖然聽進去了,但無法完全做到,課餘時分依然會去陣頭,在學校依舊睡覺吵鬧,但老師表示狀況比較和緩。我能做的只是當他的後盾,讓他感受到一份溫暖,還有與他認真談論生活的人。
他在寫作班上課半年,在各種狀況仍不斷的狀況下,我能感覺到他比較穩定,願意進入寫作課程,能和同儕和睦相處,遵守團體的規矩了。如今他19歲了,偶爾會來寫作班打招呼,懷念以前在此間的日子,還會說著這些孩子應該珍惜在這裡上課,他已經在糕點店當學徒,因為學歷不如人,他說自己要更努力一點兒。
我為他感到高興與尊敬。
愛與規則同在
來信問我問題的應是老師吧!或是課輔單位的輔導員?
來信的問題中,問到關於「建立對人的信任、對自己的榮譽心、能愛自己也愛別人、並懂得感恩。們能喜歡讀寫。」
我認為一個孩子,在從小缺乏愛,也缺乏良好示範的環境,要建立對人的信任與榮譽心,最快的方式是建構舞台。要能愛自己、愛別人,並且懂得感恩,我以為這並非易事,因為他從小就匱乏,而每個人對他的教誨,會讓他無感與厭煩。因此我常做的事,是拉長這個過程,不要一下子看見結果,而且孩子已經來到我們面前,那就讓孩子從我們身上得到被愛的感覺吧!當大人回饋以規則的時候,也能讓孩子感受到愛,那就是我長遠的脈絡中想做的事。
2005年國際宗教科學組織和平獎得主李爾納說:「愛就像無雲夜空中的滿月,他毫無分別性的照亮一切,柔和亦溫馨地用它的光沐浴著你。」
我也只是想讓孩子經驗愛與接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