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經寫何以未畫過自己母親的肖像,無論其在世時,或過身後的圖像追記。理由是:愈切近的對象愈難以客觀觀察之故,總有強烈的情感因素主宰,使你失去現實的描寫能力。而一旦圖畫以非現實的形式呈現,那所謂〝肖像〞的意義便不存在。
然而在我眾多的札記本中,也偶或出現母親的形影,那是以當下情境為主題的時候:春天的庭園裡幾形成花之牆的杜鵑花盛放,左半邊為紅;右半邊則白。前景是透過五扇落地門框,母親的背影坐在窗玻璃前邊,成為逆光之影,椅旁還擱著她的助行器。那是母親晚年短暫住我家的時候,午睡醒來,常這麼樣默默賞花。
有一年渡美的二哥回來幾天,初夏早晨陽光斜照尚未有熱力的時候,Amy將早餐安置在庭中圓石桌上,母親與二哥的頭髮,一人銀白一人銀灰相向對坐–我也簡筆留下這幅畫面。已患帕金森症而病狀尚不明顯的二哥的笑顏,那是母親與他最後的相會。
再有一張速寫,即在病榻前所見戴著呼吸器的母親。我打發特別看護婦暫時離開,思緒自病房窗外廣闊的夕照草坪,漸移近彷彿熟睡嬰兒般粉紅頰膚(定時每日腎透析治療的關係),映襯粉紅色的寢具,安詳不語而實際已昏迷三個月的母親。圓突飽滿的前額與殘淡頰間雀斑,在我看來一仍洋溢生命力量。
話說我最近找到一篇積壓箱底的舊稿,略讀過,想起那是一則母親某年說過的故事,關于她遠親長輩家道沒落後,卻有寄住客發掘窖藏而默默致富的傳說。這故事的原型想必很簡單,是母親特有的敘事方式使它聽來確鑿可信,留在我腦中有動人的印象。後來,我為了鼓勵多病的幼妹動筆寫作,把它作為素材轉述給她聽。那次試寫的練習,我記得妹妹確實完篇了。但我此回看到騰寫在稿紙上的,竟是我自己的筆跡!使我十分驚詑。硺磨那行文的句式,也幾與我的慣習相似。這有兩種可能:妹妹記寫時完全依我敘述時調子忠實保留下來;二是我幫她重抄一遍時,曾加以潤飾以致如此。但此半世紀前留下的舊稿從未投寄發表,無疑成為我對母親與亡妹的一件珍貴紀念。
母親畢生生涯依我看鮮明劃分成兩段,一是四十歲以前;一是四十以後。前一階段即我自己十歲前的記憶,母親裡外忙碌家中人口眾多、僮僕成群,而能井井有條處事明斷,母親不乏閨中友人的互訪,有女律師、女畫家之流,侃侃暢談。記得有一回女畫家用水墨揮毫,為烘托明朗圓月,淡墨把整幅宣紙染成濕濡遂無從加筆續畫,母親囑人取電熨斗來,隔著一塊布把畫熨乾––這是我幼時看繪畫一事的奇異景象。印象中也有母親與朋友們痛快飲酒以致酒醉倒橫臥沙發、長櫈上。
那則傳說故事難道是我十歲以前所聽?
因為母親自四十歲遷台後,生計遂成雙親的憂煩,失去僮僕的協力,炊飯洗衣整潔皆樣樣都得親手來作,母親心性是否改變我不能知道,但外表言行確已大變,她已懶得開口說談,雖然其敏銳睿智一如以往。記得我寫過〝母親的遊戲〞,妹妹們無聊中要求母親陪伴她們玩,母親答應,口頭卻說:現在,假裝我死了!于是一動也不動的長久長久,把妹妹們嚇哭了…
重讀那篇傳說故事之後,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母親是在何種情境中,特有那樣的機會告訴我這麼一則情切有味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