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廟的蚵仔寮,實在稱不上什麼絕美風景,平日只見稀稀疏疏的老人家走動,偶爾才聽見遠方傳來孩童的喧鬧。不過,當我們走入就開設在魚市旁的梓官漁會門市,只要悉心留意,就能發現許多值得玩味的細節。
包含以有孩童手掌、腳掌拓印的「烏魚之子」雕塑;價格直逼萬元,曾獲「海宴水產精品獎」的「頂級野生烏魚子禮盒」;採用六角魚簍、烏魚造型,獲得德國「紅點設計獎」、「iF設計獎」獎項的伴手禮等……無不細細道出蚵仔寮的獨特身世。
苦樂交織的烏金時代
原來,蚵仔寮雖以「蚵」為名,這是源於日治時代先民在典寶溪出海口養蚵之故。但蚵仔寮最風光的年代,當數1980年左右,由於每年11月至隔年2月,會有大批烏魚從中國長江出海口往南洄游,到台灣西南沿海產卵,在此被漁民攔截,為漁家帶來豐厚的收入。
烏魚價格好,不論公母,1尾至少有300元以上行情,出海一趟若豐收,便能賺得上百萬收入,隨著「烏金時代」的蓬勃,也孕育出許多獨特的漁村文化。好比汛期期間,家家戶戶煮烏魚米粉、曬烏魚子,梓官區漁會供銷部主任黃志雄提到「添載」的習俗,即是當地居民向自己看好的漁家下注,在出海前便先送米、送飲料、送鞭炮,豐收後也能分得幾尾,漁家也錦上添花。
同樣是當地人的《透南風》雜誌主編余嘉榮則說,童年時父親出海,若是豐收回航,船長會依慣例將收穫的十分之一分贈給同隊船員,還是孩子的他便幫著父母親把分到的烏魚轉贈給住在鄰近的親友。收到的人常以菜交換,甚至塞給小孩糖果、零用錢,時間又臨近春節,感覺既豐足又熱鬧。
然而,討海收入雖好,風險也高,尤其過去科技不發達,漁民出海一趟約一個禮拜,音訊全無,余嘉榮說:「小時候念書時,只要看到校長臉神凝重走到教室,跟老師竊竊私語,再叫某個同學出去,就知道一定是家裡有船難。」他半開玩笑地說:「現在我們只要看到直升機(來打撈罹難者),都還有陰影啊!」
意外爆紅的漁村小搖滾
轟動一時的蚵寮漁村小搖滾,其實是一場由當地居民自發性發起的社區型活動,這場令眾人跌破眼鏡,只從民間募款,不靠政府、企業贊助,也不以營利為目的的獨立音樂節,即便停辦多年,仍讓許多人津津樂道。
由吉他手維尼、鼓手宗翰、貝斯手薑薑組成的「拍謝少年」,連續3屆登台演出。薑薑說,搖滾樂因為獨特的文化形象,常受到居民排擠,但蚵仔寮當地人並不了解這些樂團,卻意外地熱衷參與這一場盛會,令他們嘖嘖稱奇,他說:「他們都很享受那個festival的氣氛,甚至會看到他們自發性地指揮交通、撿拾路上的垃圾。」
尤其饒富文化、教育意味的第2屆,更叫人印象深刻。宗翰回憶道,主辦單位利用了廢棄漁船當作舞台,並且在沙灘上以帳篷搭出「蚵板印象」文創館,展出蚵仔寮的老照片、漁夫素人畫家尤辰允的作品等,遊客除了觀賞表演,還能認識地方,與蚵仔寮發生連結,宗翰說:「都是因為他們的想像力,才讓這些事情變得不一樣。」
表演節目上,有蚵寮國中、小學生粉墨登場,更是小搖滾的一貫傳統。除了合唱團、舞獅團的演出,第2屆甚至有專業老師指導國中生,以蚵仔寮為主題,演出舞台劇,演出時段更選在活動高潮、遊人最多的第2天傍晚。
這件事,讓因為風聞小搖滾而來的紀錄片導演施合峰心有戚戚:「我自己是雲林斗六人,許多來自鄉下地方的孩子,外出念書時講到自己的故鄉,往往沒什麼自信;加上我們的教育,一直以升學為優先,缺乏鄉土教育。」他說:「這個演出,就是創造出一個機會,讓小朋友站上舞台,主動去跟觀眾說,我的故鄉是一個很美、很棒的地方,你們應該要來認識這裡。」
感動之餘,他把所見所聞放入自己的作品。2014年,先以小搖滾為主軸,拍攝《蚵子寮漁村紀事》;隔年,聚焦於這批演出的國中生,與導演陳惠萍共同完成《離岸堤》。
人情攏絡起在地勢力
就在這個午後,在蚵仔寮從事營造業的蔡登財,以及從事漁網生意的郭進順,加上幾位經營漁網、鐵材、板車、汽車保險生意的老闆,就聚在魚市附近的海產店用飯;而其中的蔡登財、郭進順,便是促成小搖滾的關鍵推手。
薑薑用「一群很需要開趴的大叔」來形容這群人,三不五時的聚會,必備的海鮮、燒酒,偶爾還有卡拉OK助興,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而在蔡登財的解釋下,我們才逐步了解,原來,是因著過去討海的風險高,蔡登財形容,「命就像撿回來的」,漁民也不懂得要積攢錢財為日後作打算,往往出海回來,就像大難不死,大賺一筆之餘,就是喝酒,甚至賭博,只圖個當下的痛快。從父執輩開始的嗜酒文化,與及時行樂的態度,也一脈傳承至今。
特殊的環境條件,不僅造就他們海派樂觀的性格,也淬鍊出對於故鄉的情深意濃,繼而匯聚起強烈的向心力。郭進順提到,原來,小搖滾誕生的契機,是源於蚵仔寮當地一直都有製作愛心書桌的傳統,每年向鄉親募款,再集結當地居民,利用工作餘暇製作書桌,免費餽贈給偏鄉學校。
而2011年活動結束後,剩下一筆餘款,大家動念,除了用作聚餐以外,說不定還可仿效墾丁的春吶,邀請歌手演出,大夥兒聽音樂、喝啤酒、烤肉,豈不快哉,這個點子,被當時回到老家經營民宿的年輕人曾芷玲聽到,平日便有關注台灣獨立樂團的曾芷玲,一口向蔡登財承諾可行,小搖滾的目標也就此確立。
因著過去討海不易,漁民渴望心有所託,造成當地廟宇林立,祭祀風氣盛行,平素就有管理廟宇事務的蔡登財說:「我們可是把這場活動當成進香的規模在辦!」
由蔡登財、郭進順負責募款、公關,募款的對象,就是平素一起喝酒、往來的鄉親;曾芷玲負責聯繫樂團演出、執行;海青商工的退休老師李賢郎,擔綱起行政工作,向政府單位借調場地;余嘉榮則負責執行文創企劃;活動演出前後,再動員起社區巡守隊的志工與在蚵寮國中、小的志工爸媽,前去撿垃圾、整理場地。
就這樣,動員了整個漁村能量的蚵寮漁村小搖滾,包含謝銘祐、林生祥、巴奈、拍謝少年、農村武裝青年等知名歌手樂團,都曾共襄盛舉,並獲得空前的成功。
漁村故事,永不止歇
因為小搖滾的緣故,寂靜的漁村開始轉動了起來。
回到蚵仔寮近十年的余嘉榮,一直覺得故鄉很安靜,直到從臉書上看到第1屆小搖滾的消息,在大吃一驚之餘,自告奮勇地去作志工;曾芷玲則是回到蚵仔寮經營民宿,因為要做民宿三合院屋頂的整修工程,才結識了蔡登財,最後因緣際會成為小搖滾重要的幕後推手;施合峰從前來駐點拍片,最後甚至加入工作團隊,一同參與討論。
連來參與的表演者,也紛紛為海口大叔的熱情所收服。這既不像一般的商業演出,彼此的關係也就不同於尋常的主辦單位與表演者,薑薑說:「一般的主辦單位也不會打電話問你要不要回來吃飯吧!」這樣微妙的變化也改變了演出的本質,少了制式用來炒熱氣氛的橋段,更多是台上台下熱烈且自然的互動,維尼回憶著:「尤其你知道大哥他們會在後台看你,就像被朋友包圍的感覺。」
雖然,在舉辦了3屆以後,小搖滾的名氣扶搖直上,但是大批遊客所帶來交通、噪音的問題,加上如何不失初衷,活動內容又要持續演進,再再都是挑戰,因此,在2015年活動落幕後戛然喊停,「未來還是會辦啦!」郭進順肯定地說著。
小搖滾雖然暫停了,漁村裡的故事持續在發生。好比說,有在小搖滾裡演出的學生,受到啟發後選赴中華藝校就讀,還在暑假自發性組成「蚵寮青年工作隊」,帶同學回來認識故鄉;施合峰因為看見蚵仔寮鄉親對於故鄉的深情,動念搬回自己的故鄉斗六居住。
這個從風土裡自然長出的音樂節,也激勵了台南安平「南吼音樂季」、台南左鎮「故鄉是我的愛人」音樂會、彰化「叫春小搖滾」等地方音樂節的誕生,熱情的海口大叔也義氣相挺,南征北討地趕去聲援。
近年,蔡登財也在蚵仔寮海濱投資開設了「意滿漁」餐廳,曾芷玲擔任店長,店裡時不時有歌手駐唱,也舉辦時事議題講座,作為引入多元文化的平台;余嘉榮在距餐廳不遠處承租下幾幢閩式古厝,預計開設成結合書店、學堂、民宿、酒吧、個人工作室等功能的複合空間,他回憶著:「一開始整理房子的時候,也是學校志工爸爸媽媽一起來除草的!」這群朝夕相處的人,確實從來不曾離開過。
蚵仔寮,就像台灣許多不起眼的偏鄉,但也不像一般的偏鄉。是這群特別的人,懷抱對故鄉的一往情深,以及不由分說地團結,讓這片寂寥的土地在地圖上熠熠發亮,就像濱海的花蕊,風狂,卻挺拔,孤芳自賞地綻放著。
(本文摘自台灣光華雜誌107年5月號)
畫家尤辰允無師自通,退休後,將過去討海的經驗轉化成美麗的鄉土藝術。
傍海而建的廟宇多奉祀媽祖、王爺等神明,是漁民重要的心靈寄託。
許多歌手因著參與小搖滾,與蚵寮結下不解之緣,日後也會再到當地作live演出,為漁村激發出不一樣的火花。(一次映畫提供)
許多歌手因著參與小搖滾,與蚵寮結下不解之緣,日後也會再到當地作live演出,為漁村激發出不一樣的火花。(一次映畫提供)
推動蚵寮小搖滾的核心成員:蔡登財(下左)、施合峰(下中)、曾芷玲(下右)、余嘉榮(上)。(林格立攝)
由於海岸線侵蝕嚴重,漁村沿岸風貌變化劇烈,但不變的是蚵寮鄉親的坦直、熱情,以及對故鄉的愛。(林格立攝)
小搖滾以在地人的力量造成廣泛迴響,成功絕非偶然。(一次映畫提供)
漁船進港修繕,是日復一日的漁村尋常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