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畢業時自學校帶回一隻刺蝟便就入伍，儘管我極力反對，仍不得不接養下來。對於這樣一隻夜行性、全身長滿了刺、見人便躲的「寵物」，真不知該如何與牠相處。
撿糞、餵食，清洗污穢的滾輪，別看牠小小一隻攻擊防禦性卻極強悍。而除生氣與恐懼，感覺不出牠有別種情緒。若想探知牠的狀況，只能用鏟觸擊，或索性將遮布全部掀開，聽牠「恐恐」怒吼或全身脹成一顆海膽，才知牠仍然存在。偶爾趁牠吃飼料時偷偷摸牠，儘管小心翼翼，仍常被刺得哇哇叫。
刺刺來時三歲半，換算成人類年齡已半百，而從牠酷冷的外表絲毫無法想像牠的身心狀態。半剪開的黑T恤是牠的藏身洞穴，下班回來轉頭看牠，只見棉布隆起如帳棚。有時明明聽見牠正跑滾輪，門一開或將燈燃亮，牠倉促來不及躲藏便轉頭面壁或將頭低得觸著地面，像犯錯等著受罰的孩子。啊，這小子到底怎麼啦，牠的祖先曾經遭遇什麼劫難？
孤僻的刺蝟鎮日藏躲，水與飼料是牠所有食物，牠從未曾嗅聞花香鳥語，不曾感受霧露澤潤，除了蚊子蟑螂，不認識其他生物，原地繞轉的滾輪便是牠的道路，讓人不禁替牠難過起來，並質疑飼養寵物到底對不對。唉，別想那樣多了，既養之只好安之。為牠布置合適空間，經過時喊兩聲，等著黑布裏發出「恐恐」回應，便是和牠僅有的互動。
有寵物的日子內心確實較豐盈，而刺刺執拗不理人，既無貓狗貼心，也乏鳥的靈巧，前些年孩子負笈在外，他倆如何共處一室，相濡以沫？我固定時間將飼料泡水，等候浸軟的時間，察看牠在箱裏都做些什麼，瞧牠膽怯的眼神躲無可躲，想和牠玩又不忍見牠惶惶不安，便熄燈上樓，聽樓下傳來滾輪「控控」轉動聲響，知道牠活得自在，便也跟著心安。
日子如滾輪繼續前轉，撿屎成為生活日常，鏟一靠近，加飼料或添水，刺刺半露半藏，驚懼神情裏參夾幾許信賴。啊，那渾身硬毛堅硬如鋼刷，墊著厚布將牠翻轉持握掌中，瞧那纖細粉紅的手腳懸空、尖嘴與柔軟肚腹縮成小圓，似稚嫩嬰孩也像微笑的不倒翁。此刻牠將怒氣全收背後，三百公克不到的體重，感覺有些輕盈又有些沉。突然覺得和牠靈性間有著幽微呼應，是喔，別看牠外表帶刀帶劍，徒然一身利刺，兇暴易怒經常是為掩飾軟弱。刺刺默默存在暗處，也於我心占有一定位置。
一種不行親暱的喜歡，經理解後的接受與學習。我不吵牠漫漫白日睡眠，牠漸能辨識我下班的開門聲響。控控控控控，滾輪繼續跑，想像牠越過黑暗森林，利刺劃過石岩或與芒草鬼針相抵禦，看牠呼呼嚼咬飼料，心知肉類蔬果蛋白礦物質全在裏頭。尖利放射狀蔚成渾圓，喜歡牠無意間露出的身形背影，及那畏首畏尾，慣常閃躲的無辜神態。天熱為牠開窗，冷天為牠點上取暖燈，免得牠進入冬眠，一覺不醒。
滾輪繼續跑，以為日子將如此持續，未料春後刺刺匿藏的時間愈來愈長，刺刺到底怎麼了？生命時鐘滴答響，或許牠只是累，明天就會好起來。而飼料愈剩愈多，心底憂心卻不敢換算牠的年齡。
滾輪許久未動，難道刺刺連上登的氣力也沒有。啊，多喝些水，多吃幾片飼料，我靜看著牠吃食，忍不住伸手摸摸牠額頭。倏地牠刺全然豎起，於我指尖刺出一滴血來，啊，刺刺還會生氣，真好。
刺刺食慾愈來愈差，下班回家趕緊掀開遮布，見牠仍然呼吸才安心。刺刺累了，臉時側貼箱底，貓砂沾黏背上。心底直覺不妙，而生命線即使微弱，卻難預料終點。
那天，如常正要餵食，翻開遮布見牠尖嘴微張，目光凝滯，全身直躺著不動─刺刺走了，於四月一日那天。
依兒意見將刺刺埋在庭院，楓樹底下成為牠的長眠之所。刺刺終於見著天日，嗅著泥土芳香，秋來還可披覆一身落葉，感受蟲蟻自身上踩過的腳步。
明年，那樹或將長出一身刺，或者一旁，會有棵仙人掌生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