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忌諱年紀尾數為九，認為那一年必定多災多難。當我活到人們投以應該要稍有成就的而立之年眼光的前一刻，我放棄了用靈魂和行將腐壞的道德感所堆砌起的美好前程，決定來一場冒險，也是這時候，旅程告訴我不能鐵齒之外，更要懂得別讓沒有自知之明掌控了一生。這期間面臨第一件事，是得將打工度假最後一年在華人書店買的二十八本文物，怎麼安然不失地寄回北半球的家鄉，同一時間，我仰賴夢能指引我一道光芒燦爛的方向，遂將夢中發生的故事逐一編排至臉書上。
首先，我在星期二上弦月的夜晚夢到了賈西亞•馬奎斯。他將自己敞開圓點襯衫的前胸貼在椅背上，雙腿大開，對我引述了他戲稱那一本如香腸般完售的經典巨著當中一段話。「等到人類坐一等車廂而文學只能擠貨運車廂的那一天，這個世界也就完蛋了。」神奇的是，他講起普通話居然有安地斯山脈的腔調。我一醒，立刻在版上發文：
世界依然殘喘，世代依然革新，
它們不再擠著摸黑的貨運車廂，
而是將遠渡重洋跨越赤道線，
以航海飄行的姿態回到另一個他鄉，
由重拾文學的生命，來拯救空乏虛妄的蒼生。
我另外貼上一張拍了又刪，刪了又拍的照片，標示硬殼行李箱內有他名字的書籍占去一半。十一個人按讚，兩位平時沒有交集、不知道過往因哪層關係加好友的女人按了笑臉，僅此而已。幾天後，我穿上最輕便服裝飛抵凱恩斯，不同於墨爾本正要刮起花粉症患者最怕的英桐種子，這片擁有多座島嶼、大堡礁、特種雨林植物而世界聞名的城市和臺北氣候竟有點相像，彷彿從記憶裏復習呼吸中有悶熱感是什麼感受。最令我為之驚訝的是，那白如巨大雪廠的凱恩斯圖書館旁，禍難般的飛行動物盤旋上空，叫聲如幼豬嘶吼，並非渴望吸取人血。一查之下，其實我不用太懼怕那像來自地獄使者的牠們，牠們是以果實和花為飽餐的狐蝠，沒有素食主義者那般孤僻，重點跟人們一樣為了瑣事爭執，推搡位置擁擠，爭奪食物不足，也為了不想交配而倒掛謾罵，似乎還會認樹但就是不認輸。相比晝日，深夜裏牠們安分些，反而是寬敞的馬路上竄出了屬於這裏的馬路三寶─灌木石鴴鳥。牠們警覺性高，以嬌黑的喙嘴尋索垃圾桶周圍食物，非熟悉的腳步聲逼近時便會撲騰翅膀，逼得閃起頭燈的汽車連忙急煞。飛往下一個目的地以前，我已聽從好友建議參加兩天兩夜的帆船之行。出發前一夜，我睡在有四張上下鋪靠門一側的八人房裏，意識恍恍惚惚，帶有漂白水味的薄棉被和床單浮在真空的水平面下，不可否認，接下來的旅程與夢境如出一轍。
我從未沒設想過僅以海水沖洗的生活會是如何。那四十八小時裏頭皮紅癢，髮膚乾硬，曬了如火的豔陽後能輕輕地摳下一層白鹽在軀幹意想不到之處。航行途中，沒有發生事先預設的那種天崩地裂，全因每八小時無人注視下時我急忙吞下的小藥丸，但遲緩的暈眩在兩天之後登陸才降臨。在那之前，我和十三位歐美遊客剛離開艾爾利灘，上了一艘比想像中還擁擠、還簡陋的帆船。底艙省略了門板阻擋噪音，上下睡鋪與自成一區的廚房為伍，瓦斯爐四周各有銀桿圈列如圍城，直到途經兩名航員形容洗衣機的海勢，我才發現那幾根細桿堅若磐石。當我還慶幸避開了油煙與嘈雜的公共區域時，我身處另一區僅容下一人僵直站立的兩間廁所旁，那一塊迷人區域散發著無與倫比的清潔味和氨水味，既無法直挺挺地伸直腰桿，也無法容許其他氣味將它覆滅。那是我睡過和夢中最相似的兩個晚上。床頭不需要細聽，就有海水晃蕩地拍擊，第一夜甚至還多了灌木石鴴吟叫與夏蟬振鳴聲充盈十一月夜裏。為了避開天堂般白色沙灘的窒息人潮，船內十六人同意那一晚凌晨三點半由虎克島礁駛離。我聽到鐵鎖鏗拉的捲響如索命咒語，上下顛浮恍如世界在腦裏飄舞，肺腑一下在嗓子口，一下被甩到大腿內側，在我腳底上方的逃生口涓滴海水，縫口淒冷地滲入呼嘯聲，由趾間滲透寒冷直侵骨髓。我似乎忘了幾小時前吃的墨西哥捲餅還是不是牛肉做主餡料，因為各種和死亡擦肩而過的幻想不停在腦海盤旋。此刻我暗想古巴老人對抗馬林魚故事，又想起一個迫變馬奎斯命運的海難倖存者，最糟最糟，還晃過一張畫面是魯賓遜漂流荒島，雙手在乾燥木片置上如鳥巢的荒草中搓滾木條。他們同樣曾忍飢挨餓，被黑暗般恐懼籠罩著，最終活著踩上陸地，但沒有一個人提及一種叫登陸困難症肆虐過他們。無庸置疑，二十世紀後期才被斷定的疾病來臨以前，我和這群夢遊者安然無恙地悠遊白色沙灘。
「那簡直不是沙粒，」我心想著。「是一團從海裏浮出來的珍珠粉。」
軟綿質地使登上島的我們驚呼連連，腳趾也從上灘後溫暖地被吞蝕。十點不到，遠方船隻再藉由橡皮艇送入一群又一群足跡。過了十多分鐘，造物主暫時吹去大海，海洋奔放的鹹味撲滿了鼻下，一幫俊男美女站在後方木棧道上眺望那顯現鑽石般領地，捕捉不可抗逆的永恆。那一眼，使我忘掉了自己已一天一夜沒有排便，望著同艙女孩們不再為沒有淋浴而怨尤，眾人也習慣了出發前不能容受的惡臭，或許我們誰都沒想過，頑強抵抗會遭時間和奇景瓦解。接下來每停留一片孤寂海域，我們便直接跳進另一片蔚藍世界，穿著防寒衣和潛水護目鏡，沒有帶腳蹼，浮潛在陌生又充斥奇幻的海洋。我看到海龜像移動的山丘從眼前飄走，一群在動畫片裏有不同名字的小丑魚看似漫無目的遨遊，但令人心痛的是，珊瑚白化遠遠超過了七彩繽紛，我在那裏意識到淚水滿溢出護目鏡，和一汪海水惺惺相惜。最後一天黃昏，我們踏進蘭福德島外一片退潮後沙灘，上帝只在適當時辰使它見於世人。夕陽下，船員備齊了切成細棒狀的生紅蘿蔔和西洋芹，就著塔塔醬和蜂蜜芥茉醬看著一分一秒墜入遠洋的光束，不失尊嚴地吞沒整片浪潮，直到消失。夜晚航行間，我竟然產生幽靈船的幻象。一只永遠停靠不了、飄行於無邊大海上的綠光隨波我們濺出一朵朵浪花，它不同於白天外島清晰可見的綠林，似乎沒有重量卻有固定體積，而且只存在我的眼界裏。這一晚我睡得同樣不安穩，沙和細鹽像萬隻蠕蟲攀爬腳踝，海浪聲不絕於耳，這時我才體悟身處安寧的大地上沉睡是如此難以獲得。確實如此，當我再返回地面不僅暗喊終於結束了，更是踩到一種朝思暮想的解脫。興許多年以後，面對甲板，我將再次回想這只需要體驗一回的海上生存，銘記一上岸的登陸困難症敲響我的耳石器。
原先我想這是和死神最靠近一回，事實不然。兩星期後，我從紐西蘭的瓦卡蒂普湖被拖上岸，像牛喘著悶氣，漸漸感受陽光不再溫熱時，再慢一秒，我的魂體真將殞落他鄉。那時我被一位見義勇為的歐洲男人從刺骨般的湖水勾到岸邊，幾個小時後的星空下，我才有勇氣回想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識。我忘了是在哪個背包客棧或夜車上的一場夢，那個夢中的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簡直預示了今天生命險些中斷的劫難。兩天後，我恢復了往日神采，又再次駕車行駛百公里以上路途，找到了一家加油站旁的圖書館連上網路，幾乎一口氣寫下不知何處是現實和夢境的交界點，但避免親人起疑，我用了第三人稱來描述。
一個男孩回憶起自己在湖水掙扎一刻，恐懼即將把他滅頂，渾身刺痛的麻痹已和死神握手商討，是否將於這平靜湖畔中給與他最後一擊。五分鐘前，他打算由遍滿光滑的碎石岸邊游到沒什麼人走上的木棧道。他目測了兩地，認為比正規泳道距離還要短，便一邊繫緊海灘褲繩子，穿了兩年領口還沒洗到鬆脫的白色上衣綁在脖頸上，沒有任何防護設備，除了自身無知的膽量，便赤著腳涉水走下。起先，一股難以抵禦的凍寒從腳趾竄上腦神經，他知道這湖水形成和冰川脫離不了關係，但自視甚高已壓過了一切。男孩被包圍在四面群山下，一邊雙手捲成窩狀灑水自身，一邊設法使椎心刺痛緩和一些，他覺得所見綠林減輕了他心靈負重，直到雙腳再也沒有立足點，他游起唯一會游的蛙式，只是頭部一直保持在湖面上。還游不到一半，他逐漸感到魂魄正從吸吐中流失，嘗試改變方向至較近的湖岸，可是瀕死瞬間如同一把利刃插進他心窩，使禍患同時襲來。他沒有力氣前划，只喊了一聲救命便吃了一口冰冷的湖水。死神在他腦上盤旋，且他沒感覺到毛利人傳說的湖怪拉扯他的雙腿，原本繫在頸上的白色上衣平滑地自行脫落，在葬身那片深藍又不可知的自然界前，宛若絲綢蹭到他的腳後跟滑走。他又吃了兩口水。頻於擺脫死神誘惑的他，想到自己還有什麼心願沒完成，對自己最恨的人還沒釋懷，最愛的人還沒表達愛意一刻，他不甘心在此時此地讓一場意外終結他的青春。但是他眼下不再是翠綠山巒，而是一面面他模糊看過的臉龐，並懷著憤怒和突如其來的不捨陪葬他。就在此時，他以為永遠無法抵達的木棧道上有人經過，傳來他聽不到的慌忙腳步聲，驚惶踏響著死沉木頭聲，幾秒鐘後，他只感受水花像利刃割劃了倉促和心驚，吞下了第四口，他做為終將斷送所有自負與自責的最後一口世間的水分。但男孩這時被抓住了，耳畔邊是一名陌生男子如渦輪在運轉的噪音。他全身無力，沒辦法像幼兒那般踢腿滑水，只能任人仰面朝上，隱約遠眺恩斯洛山的白雪像極了路西法的翅膀在揮舞。他一度認為停在原處，會不會拖下第二人性命獻身瓦卡蒂普湖。然而，命運還沒要了斷他的呼吸，男孩獲救後，驚魂未定及閃電般的失溫雙雙侵襲，促使他中午吃過皇后鎮最有名的漢堡成為二次加熱的嘔吐物。他需要人攙扶才能答謝那留有金髮英倫風的歐洲人，不只忘了疼痛與羞恥，還忘了留下救命恩人的聯絡方式，好讓他知道他們的事蹟終有一天會家喻戶曉。
就是一晚上時間，這則遭遇就像吸蜜鸚鵡成天唱叫般流暢寫下。隔日天際線尚未明亮，我登入臉書，同樣是那兩位配對不起名字和長相的女人按了笑臉，讚的人數減為五人，沒有人在公開版面留言，倒是提議我去兩天兩夜帆船遊的密友傳了訊息給我：「這裏不會有人看超過五十字以上的內容，況且事實是，你什麼都不是。回臺後找份像樣的工作，別再做夢了。」這情景沒出現在夢裏，而我也沒急於回覆，聽見駕駛座半開的玻璃窗外大海不絕傳唱，靜靜地思考倘若我被封存於湖底，那文字也將隨之封存於我心底，而我未來可以做的，也是唯一要做的，便是繼續做夢。
後記：
我曾於二○一三年赴澳洲打工度假，本文名為「夢的指引」，主要闡述我當時在海外曾做夢境所帶來的預示或某種既視感，地點遍及了澳洲凱恩斯與紐西蘭瓦卡蒂普一帶，最後結尾既真實又幻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