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的上海，天氣會是乾涼或濕冷？晚上氣溫變得更低時，水溫要如何保持？戶外的燈光微弱，如何精準地注水入壺？一連串不確定，加深了泡一席香氣、韻味俱足茶湯的挑戰，卻也讓我充滿期待。
十月金秋，我們從臺北到上海舉辦戶外茶會，臨行前的九月茶道課特別改成晚間上課，老師希望我們能體驗接近真實的情境，以因應從下午到晚上舉行的茶會。
我泡的是東方美人茶，細嫩的芽葉是它的特色，泡茶的水溫不能太高。但上課當天老師刻意將冷氣出風口對著煮水壺，冷氣溫度設定得很低，讓我們練習適應上海的戶外氣候。
煮水壺的提把都是冰涼的，酒精燈的爐火在強風下飄搖不定，雖然事前老師一直建議我們在家要練習把爐芯拉高，讓水溫在上海秋涼的戶外可以保持理想的溫度，但那天晚上煮水壺的壺嘴煙氣直冒，水溫接近百度，在這個節骨眼可不能冒然降溫啊。漆黑的教室裏只有幾盞燭光，我的右半身在冷氣直襲下，彷彿置身深秋夜冷的隘口。
溫完杯，接著泡第一杯茶，我試著將水柱拉高，希望讓熱水在接觸茶葉前稍稍降溫。此時，起泡溫度在攝氏九十九度，不知會泡出怎麼樣的茶湯？出湯時，由於冷氣吹送方向的關係，坐在我左側的同學直說好香，然而我心中明白高溫泡茶一定會香，但茶湯會是什麼滋味呢？我有些不安。
茶席上我喜歡用雙杯，一個是聞香杯，另一個是品茗杯。先將茶湯注入細長高挑的聞香杯，請客人聞茶的湯面香，然後倒入品茗杯後，再聞一下聞香杯的杯底香，香氣隨著溫度的變化有不同的呈現。在茶湯入口前，能享受茶香的轉變，像造訪園林前的曲徑，左右景致連綿，充滿趣味與期待。
茶湯在高溫而柔細的水沖泡下，驚喜出現的某些甜香是之前我不曾經驗過的。甜是清甜而柔美，並沒有因高溫而逼出的收斂感；香是悠長而有層次，某些花果香甚至未在同一款茶中展現過。泡茶時溫度的高低是相對而非絕對，以前我在寒冬會調高一點水溫，但一定不會冒進，拉高到接近沸點的溫度來泡東方美人茶，也就不可能品聞過這種甜與香。
每一次改變都是新的挑戰與學習。泡茶無法一成不變，因為季節是移動的，環境是變動的，即使是同一包茶，因開封後時間的不同，每一回泡出的茶湯也會有不同的轉化。也因此老師常常提醒我們要學會專注，並用一顆柔軟的心來泡每一杯茶。專注，讓我們的感知特別敏銳，思緒清明，對任何變化便能從容應對。
出發前一周，得知茶會舉辦地點的氣溫會低於預報溫度，老師決定除迎賓席及點心席外，所有茶席全部移入室內空間。一個多月的「模擬實境」練習，雖然在上海沒有一一體驗，但日夜溫差明顯，沒有密集練習是很難適度掌控水溫的。我非常珍惜老師為一場茶會要我們做足功課的過程，最終是否全部派上用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要做好一件事情的態度。
每一場茶會，我們單純地只想泡好每一杯茶，和每一位客人分享。但客人對茶席上的器物，可能是充滿好奇或互相禮讓，弄翻了茶杯、打翻了蠟燭、弄倒了花器……讓精心設計的茶席，突然失衡。
常常聽學姐們說，茶巾上若沒留下茶漬，就沒有點點滴滴的回憶。在上海最後一場茶會前，一位客人弄倒了我的竹籃花器，一併壓倒了燭臺，花器內的水弄濕了層層相疊的茶巾，瞬間流至地板，燭油在水之後也潑到茶巾，連質感極好的木製桌面也被熱油波及。
為了不讓茶葉受潮，影響茶湯的滋味，在茶席開始前不久，我們才會將茶放入茶倉中。當我走向茶席正要拿茶倉到準備室置茶時，發現茶倉已經被移動了位置。進入準備室才剛打開茶罐時，學姐慌張地進來告知：「你的花器被弄翻了。」剎那間我的情緒甚是複雜，好多畫面進入腦海，花器破了就算了，但希望花器不要打到茶壺，否則就沒法泡茶了…心裏雖急，仍告訴自己要不疾不徐，不要加深慌亂的場面。
當我走出準備室，遠遠看到熱心的學姐們已經幫我努力恢復茶席的原貌，工作人員也用拖把將蔓延至桌椅下的水拖乾。待我走到被扶正的花器前準備要拿到後院整理時，那位西裝筆挺，讓大家忙亂了一陣子的客人仍坐在原位，不但沒有絲毫歉意，還傲慢地抬頭對我說：「你的花插得太高了。」
他的反應讓我十分錯愕，難道發生這樣的事是花的不是？像撞到樹的行人，不高興地質問樹為何長在這裏般的唐突？
此時經驗豐富的學姐為了避免尷尬，請客人先離席，也方便工作人員將地面擦拭乾淨。我拿著還在淌水的花籃和籃內的花往後院走去，看到那位客人無事般的正在為不時變換Pose的女伴拍照，我深深地吸口氣，再吸一口氣，提醒自己不能被負面的情緒左右，要用平常心對待所有的客人。
水煮急了會燥，心急了意會亂。月冉冉掛上枝頭，我走入水房煮水，秋夜的涼風從天井穿入水房，輕輕飄送桂花的幽香，綢緞般地撫平心中的起伏。簫聲，從茶室緩緩響起，水煮好了，慢慢地，我提著水走進茶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