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勝錄
橋之城市（摘自《繁勝錄》卷一）
V城並不是一個以橋聞名的城市，它甚至是一個不認識橋、抗拒橋的城市。從一開始，V城就已經以島為自身的象徵，視孤絕隔阻為常態；在長達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時期中，V城從沒有建造過任何堪稱具有代表性的橋。
 V城也是一個以橋聞名的城市，一個在尋找橋、渴望橋的城市；相會之橋、相思之橋、分別之橋、回歸之橋、願望之橋、嘆息之橋、超度之橋、魂斷之橋。大回歸時期，V城滿布著數以千計棄而不用的橋梁；這些只具代表性和象徵性的橋，使V城成為有名無實的橋之城市。
我，維安娜，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抬頭仰望橫跨街道上空的橋梁，思索五十年前那至今還沒有應驗的預言。大回歸那一年，V城的天文局預測，由於天氣暖化造成的海水上升，以及填海地區建築超出負荷造成的地陷，V城將於五十年內逐步下沉二十公尺，全城達百分之二十二的海岸及低窪地區將會被海水淹沒。市政府撥出巨款進行防禦工程，在沉沒危險區的建築物間搭建高架橋道，計畫把街道的活動面向上升高二十公尺。整項工程在五年內完成，但V城並沒有下沉的跡象。在爾後數十年，這些半空橋梁一直沒有派上用場，但也沒有拆毀，為那可能隨時降臨又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災難做好準備，並在準備中預早荒棄。在這橋之城市，橋存在而又不存在，布滿空中橋梁的景象也是一個隱形景象。廢棄的橋梁變成了V城景觀的障礙物，明確地令街道缺少日光，而且空氣流通不足，但街上的行人從不抬頭望向橋梁，又或者抬頭卻沒有理會橋梁的障礙。沒有人知道這是出於忌諱、恐懼、冷漠，還是遲鈍，甚至沒有人會探究這樣的問題。而我，維安娜，大回歸時期新生代，卻幻想著修復那文字之橋，期望藉此跨越斷裂的時空，或至少在橋上等待、徘徊的時候，與誰擦肩而過。
根據V城風物誌撰寫者劉華生的記載，在大回歸那一年，V城建成了第一座跨海大橋。大橋連接半島西北部的青衣島和馬灣，是通往離島大嶼山赤角新國際機場的高速幹線的重要部分，主橋長一千三百七十七公尺，離海面高度為六十二公尺，橋身靠兩端橋基以長短鋼索三千二百六十四根懸吊。大橋由殖民者最後一任總督剪綵啟用，當天晚上全城以煙花匯演慶祝。市政府還舉辦了一系列慶祝活動，如橋上步行籌款、長跑、大賽車、音樂會，以及以橋為主題的攝影比賽、徵文比賽、詩詞朗誦等；又推出了各式各樣的紀念品，如大橋的紀念車票、郵票、電話卡、紙版模型、雷射光碟、鎖匙扣、紙鎮、書籤、筷子座等。這些舉措一方面旨在把V城塑造成一個以橋聞名的城市，重振V城日益低落的旅遊業，另一方面也強調了一種新關係的建立，即與大大陸的重新連體，以及大橋連接的新機場所促成的與全世界更緊密的交流。然而大橋的落成並未掀起V城居民對橋的熱情。大回歸乃橋之城市的發端，也是橋之城市的終點；一座循環之橋，在流通中阻隔，在跨越中永不到達。
在大回歸之年，V城除了建成了第一座大橋，也出現了所謂搭橋人的行業，充分表現出V城居民對橋的冷漠而又渴望的矛盾意識。根據劉華生的記述，搭橋人並不是造橋工人，而是一個負責聯繫的服務性行業。這種職業並非源於信差，因為它的工作並不是遞送如信件或包裹之類的物件。它比較接近物業代理，需要中間者的思維和語言的介入，作為授受雙方溝通的橋梁。作為橋梁，搭橋人只提供信息流通的管道，而不做引導性的干涉，這是搭橋人這行業原初的理念。
搭橋人最早是作為一種商業聯繫服務出現，專責搭通不同公司或行業間合作的橋道。大財團之間的合資發展業務往往由技巧卓越的搭橋人促成，就算連表面看來風馬牛不相及的行業，也可以由搭橋人建立嶄新的夥伴關係，例如曾經出現過雞鴨鵝業和電訊業合作的「雞同鴨講」信息截斷和「日鵝夜鵝」信息重播服務。然而，搭橋人行業的全盛時期，發生在服務的私人化之後。私人範疇的搭橋服務，性質更為多樣化，其中以替異性、同性或雙性戀者及其對象搭橋的愛情搭橋人為主，但這跟婚姻搭橋人的專門又有所區別。除此之外，在朋友、夫妻、父母子女、兄弟姊妹、老師學生、上司下屬、人和寵物等關係中，也有聘用搭橋人的需求。對搭橋人的專業技能和操守的信任，讓人能毫無保留地把心中最隱密的情感信息寄予搭橋人的傳遞，把心中的一切敬佩、鄙視、愛慕、怨恨、感激、懷疑、欣賞、不滿，統統向搭橋人傾訴，再由搭橋人衡量、重組、表達，促成人與人之間更和諧的相處。
搭橋人並沒有統一的制服，但男女搭橋人一般也會穿著光鮮醒目的西服，並在胸口別上一個拱橋標誌的小型徽章，十分易於辨認。事實上由於這行業膨脹極快，街上行人竟有十之二、三是從事搭橋工作的。他們致力於為別人搭橋，反過來也會雇用別的搭橋人來為自己搭橋，所以搭橋的需求永無止境。搭橋人這行業吸引了龐大的人力資源，支撐著整個社會的人際關係架構，工作壓力極大，不少新入行者不是遭到淘汰，便是患上精神分裂症。
V城風物誌撰寫者劉華生，對搭橋人有這樣的一段描述：
我從來未曾雇用過搭橋人，我以為自己沒有這樣的需要。我正在進行我的寫作計畫，過著單獨的生活，切斷了和所有人的關係。所以，當我通過搭橋介紹所接觸一位搭橋人，我也不肯定自己究竟是為了要重新挽回和維的關係，還是不過想藉此了解一下搭橋人這行業，以豐富我對這城市的記錄。介紹所安排了一個星期五晚上在一家酒吧跟搭橋人商談細節。據說這是搭橋人會客的習慣，那種非正式的氣氛讓客戶更易於吐露心聲。我按時來到位於中環那個酒吧林立的地方，這對我來說反而是個陌生而拘謹的環境。與我接洽的是一個年輕的女搭橋人，她遲了十五分鐘才到達，有點手忙腳亂地在鬧嚷嚷的酒吧中尋找我。大概是已經習慣了酒吧的昏暗，我反而能夠很仔細地觀察她的外貌。她樣子十分得體，討好，令人信任，有那種紅顏知己的氣質，唯獨是左眼有些微的向外斜視。
開始的時候她引導我閒聊熱身，我也乘機問了一些搭橋人工作的概況，但當她喝到第二杯啤酒，她便開始混淆了說話的對象，把我當作她其他的客戶。我們的位置對調了，她成為了傾訴者的化身，而我成為了聆聽者。她以為自己正代表一位妻子向丈夫做出一段婚外情的懺悔，並且把事情交代到最具體的細節去。當我打斷她，示意我並不是那個倒楣的丈夫，她的思緒又忽然轉移到另一件要趕在今天晚上完成的搭橋工作。她心急地四處找手提電話，把手袋裡的雜物統統倒在桌子上，自言自語地說是時候替一個偷情者向情人提出難以啟齒的索求。我向她指出電話就放在桌子上面酒杯旁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電話連忙按了號碼，把話筒貼在泛紅的臉上，卻一直沒有說出話來，不知是沒有接通還是想起了別的事情。
還是談談我委託的工作吧！我說。年輕女搭橋人像解咒一樣清醒過來，放下電話，點點頭，說：對啊！真的對不起！事實上，先生你打算搭橋的對象是誰？我在心中做了最後的思量，說：是一個叫做維的女人，原先是這樣想的。維，對，她是，你的，女朋友？還是，暗中喜歡了她？搭橋人試探地問。我嘗試盡量扼要地說明：我和維曾經在一起，甚至共同生活過一段日子，我是這樣理解的，但有時候越想便越好像是沒有這樣的一回事，甚至唔願意有這樣的一回事，好像這個人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而我又在想像中把這個人拒絕，又或者在想像中被這個人拒絕。那麼，你和她是分開了？可以咁講。是為了，什麼原因？這種事情，好難講，你知道，用你們專業的講法，就是搭唔到橋吧！對方表示同意，點頭說：這就是你要找搭橋人的原因。不知怎的，我在這時候卻道出了另外的原因：但是，我想委託的不是關於維，而是你，小姐，我搭橋的對象就是你，一個搭橋人。
係邊個話？女搭橋人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一邊擠出笑容，一邊努力弄明白我的意思。我不知這是酒精的影響，還是出於什麼緣故。係你。我重複。她顯然還沒有接收到我的信息，露出專業者無法在自己的範疇內應對自如的尷尬，這令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係邊個？先生……我真是……沒法……明白……你的……意思……。她越說越慢，句子懸在半空，澄澈的目光彷彿直視我，又彷彿斜斜擦過我的耳朵，落入嘈雜而虛無的背景。此刻，我認為我理解了一點什麼。
端午（摘自《繁勝錄》卷三）
 大回歸時期，每逢五、六月間，V城的海港底部也會傳出隱約的鑼鼓之聲。V城居民都相信這種富節奏性的敲擊樂是前代亡者的遺音，為了安撫這些漂泊的幽靈，人們會打做木製的船艇，沉進水中，作為超度時光遇溺者的冥具。有人指出這種沉舟儀式演變自前代農曆五月五日的端午節傳統，但也有人認為海底傳音不過是V城居民的集體幻聽現象。
我，維慧安，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在時間之流中逆水行舟，奮力划向大回歸之前的五月節。根據V城風物誌撰寫者劉華生的記載，在長達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時期中，V城也沒有停止過端午節的龍舟競渡。每年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原為大大陸傳統節日，紀念的是古楚國忠臣屈原。傳說屈原被君主放逐南方，途中悲憤投江而死，後百姓為防止江中魚物吞食屈原屍身，在水上鑼鼓大作，又投粽子於水中作誘餌，遂形成了端午划龍舟、吃粽子的習俗。
V城端午節的龍舟競渡，分清流和濁流兩個組別進行。清流賽的場地設於半島東部海旁，濁流賽的場地則位於新領地沙田區城門河。參賽單位由V城上下各界別組成，包括公務部門、商業機構、銀行業、旅遊業、投資公司、地產代理、教育團體、志願團體、勞工組織、宗教組織、婦女組織、同志組織、政黨、出版業、運輸業、建造業、運動員、議員、警員、消防員、藝術家、文化界、文學界、演藝界、娛樂圈、漁農界、小販界、黑社會、失業人士等。每一個單位成員只能選擇參加清流或濁流其中一組，所以V城的龍舟競賽可謂涇渭分明。清流又稱精流、上流、高流、一流，或雅流，而濁流又稱普流、下流、低流、二流，或俗流。參賽單位性質與流別並無必然關係，全視乎取向和定位，所以教育界並不一定參加清流，正如小販界並不一定屬於濁流。也有人認為，不一定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相反地，清者因其清而參與濁流，或濁者因其濁而參與清流，以清淨濁，或以濁染清，也是常有的事情。結果孰清孰濁，乃至何謂清濁，往往因時而異，應勢制宜。參與賽事的隊伍除了爭勝，也旨在浸龍舟水，以期洗淨厄運，帶來好運。有說浸清水會有醒神的療效，而浸濁水則會令人迷醉，前者有助提升智能而後者有助鬆弛神經，故如政府高官或渴睡症患者宜浸清流，而詩人和精神緊張症患者宜浸濁流。
在龍舟競賽之外，V城居民也會在端午節包粽子。粽子的基本材料為糯米，配以不同的餡料，以竹葉或葦葉包裹成三角錐體，以水草綑紮。粽子主要分鹹和甜兩大類，前者通稱鹹肉粽，蘸豉油吃之，後者稱鹼水粽，以鹼液漂浸糯米至金黃色黏狀，佐以砂糖或糖漿。粽子的細分種類有：鹹肉粽、五花腩粽、火腿粽、蛋黃粽、裹蒸粽、八寶粽、鮑魚粽、魚翅粽、海鮮粽、潮州粽、上海粽、花生粽、芝麻粽、綠豆粽、紅豆粽、豆沙粽、蓮蓉粽、穀粽、麵粽、?哩粽、咖哩粽、咖啡粽、奶茶粽、鴛鴦粽、奶油粽、果占粽、朱古力粽、蜜糖粽、雪糕粽、人參粽、及第粽、艇仔粽、豬紅粽、魚蛋粽、魚生粽、水果粽、詩人粽、厭世粽、忠君粽、投水粽、美人粽、香草粽、牢騷粽、多情粽、痴情粽、無情粽、雜粽、異粽、葉粽、珍珠粽、蝴蝶粽、升官粽、發財粽、畢業粽、壽粽、龍鳳粽等等。
根據劉華生的記錄，在大回歸之際，V城出現了唱龍舟的復興運動。所謂唱龍舟，原為古代大大陸南部粵地區的一種傳統地方歌謠；流浪歌者胸前掛小鑼鼓，手持木製小龍舟，沿街賣唱乞討，所唱者為簡單重複的曲調，配以即興隨意的歌詞。唱龍舟在失傳多個世代以後再在V城復興起來，也許並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我，維慧安，大回歸時期新生代，語言的溯源者，意義的流放者，在唱龍舟的復興歌聲中聽到了一個自我放逐的城市的回音。V城唱龍舟復興的歌者，並不是傳統中的被迫以乞討維生的賣藝人，而是精神上的自我放逐者。他們可能來自截然不同的階層，但他們都同樣地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倨傲，利用公餘時間扮演非社會、反社會的分子，投入到這種遭人鄙視的行業。唱龍舟復興歌者在上街賣唱的時候，會特意披上破爛的衣服，拿著傳統的木龍舟，掛著傳統的小鑼鼓，吟唱即興的諷世小曲。
在V城風物誌撰寫劉華生的日記中，有這樣的一段在端午節當天尋找唱龍舟復興歌者的描寫：
聽說今天在尖沙咀東海旁有唱龍舟，我決定到那裡碰碰運氣，說不定可以找個唱龍舟的談談，卻想不到會碰見維。
大概是正午時候，上半天的龍舟競賽還未結束，海濱公園沿岸擠滿了遊人。我在用竹棚臨時搭建的觀眾座後面徘徊，聽著海面那邊潮湧般的叫喊和鼓響，但卻什麼也看不見。也不見傳言中的唱龍舟大遊行。
停在路旁的一輛旅遊巴士嘔吐出一大群吵嚷的花旗遊客，帶頭的本地女導遊卻很眼熟，待看見她向我招手，才赫然認出那是維。她指指自己、我和旁邊的小食亭，示意我在這裡等她，然後便領著那群鴨子到龍舟觀眾席那邊去。
維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買了新出品的雪糕粽子在等她。她連忙拆開竹葉，輕咬剛開始軟化的糯米軟皮。來這裡都唔話我知？她邊舔著軟皮下的雪糕邊說。我是即興的。我說。咁鍾意即興，不如去唱龍舟吧！她說著，拉了拉膝上的短裙，坐到路旁欄杆上去，露出了圓潤的雙腿。我其實是想來看唱龍舟的，你們旅行社有沒有收到風，今天唱龍舟的會在哪裡出現？
收風？收鬼收馬！你都知，唱龍舟的唱逆風唔唱順風，好難預測，來唔來，碰運氣吧！不過，講開又講，其實我最近都想過去唱龍舟。你個樣唔好咁驚，唱龍舟之嘛，又唔係去做雞。有人話宜家唱龍舟好賺，大家都想聽人唱衰個城市。俗語話咩話？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呀嘛。唱龍舟，即係行逆水，有警世作用啊。我知你實話唱龍舟你估話唱就唱，要講技巧，講急才喎。你唔好睇死我唔得，你們這些寫野的人，最睇唔起人，你估我唔知咩？我這種女仔，乜都唔識，淨係識得靠把口帶人大話西遊，你梗係嫌我膚淺，睇唔明你寫那些深奧野，如果唔係，點解咁耐都唔見你約我出來？
維真是個口齒伶俐的女孩，我只有支吾著，無從辯解：我沒有這個意思，其實我寫的，跟你講的差唔多，都是大話西遊呢，沒有什麼好明唔明的。
明唔明都好，總之唔可以唔出來見下人啊。來，我唱個龍舟你聽下，聽住啦喎：
V城繁勝呢如錦繡
翻開後底卻係亂呀線頭
交叉纏扭教人眉鎖呀皺
拉絲扯結時線亦走
正所謂良辰美景呀不久留
維呀港鑼鼓五呀時收
聲色犬馬呀不回頭
遊子寄書逐浪浮呵
女流佢張望但係唔見呀有
任得海深隆隆好似我呢心呀底呀愁
唱罷，一會，她才說：好唔好聽？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話都說不出來。維把最後一口雪糕粽放進嘴裡，從欄杆跳下來，把捏作一團的竹葉塞在我手中，淺笑了一下，回頭便向龍舟比賽觀眾席那邊走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