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與文學
本期主要收入的文章如下：
•〈從天堂的禁果到地底的馬鈴薯
──淺論「飲食與文學」〉
•〈試論永井荷風的外遊體驗與飲食書寫〉
•〈村上春樹作品中的甜甜圈：
與「自我」之關連性〉
•〈渥坦貝克《解剖新義》中的激情游牧者〉
編輯室報告
本期主題為「飲食與文學」。提及「飲食」，大家能琅琅上口、耳熟能詳的諺語莫過於「民以食為天」、「食、色，性也」、「飽暖而思淫慾」、「飲食男女」等等。此類的諺語再再點出飲食與人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性，因此透過文學作品來反映飲食之重要課題，相當饒富樂趣。研究特區共有七篇，皆是上選之作，其中三篇與「飲食與文學」主題相呼應，堪稱精湛妙論。如謝志偉以「從天堂的禁果到地底的馬鈴薯──淺論「飲食與文學」為題，巧妙利用偷嘗禁果與「馬鈴薯」（地下塊莖＝陰莖）的隱喻論述。文章縱觀古今、橫跨東西，引經據典探究飲食相關諺語與文學之關聯，成功地為孔夫子名言「食、色，性也」代言。王佑心及趙羽涵分別鎖定日本近、現代作家永井荷風與村上春樹，點出日本文學作品深得人心之處。王佑心以日本近代文學中耽美派代表作家永井荷風為考察對象，特別著眼於曾旅居美、法兩國後歸國的荷風的經歷，文中旁徵引博地舉出其在旅遊作品中的飲食書寫，試圖檢視身為文化翻譯者的荷風如何在語言、種族、文化匯集的場域中，發揮個人特質，找到新生的創造力量。文之精妙在於點出旅居國外多年的荷風在厭惡日本料理背後，其實是隱藏著對於威權父親的不悅及弱勢母親的同情等兒時記憶。且文中更進一步指出：荷風透過飲食行為與知覺感受（特別是嗅覺與聽覺），共同形塑出對於異地文化的飲食新體驗，重組荷風個體之主體意識與知覺感受的結構。這或許可視為荷風獨特的自我創新吧！
此外，眾所熟知的村上春樹，他的文學作品中不斷地出現許多飲食，像是義大利麵、威士忌、清酒、啤酒、咖啡；可說大大引領日本的流行趨勢。資深村上迷趙羽涵以村上春樹所喜愛的甜甜圈為例，精闢解析出甜甜圈的典型形狀（一個圓形，中間有一個洞）正如同一個沒有自我的形體。此形狀象徵著村上春樹作品中所常被提及的「孤獨感」。也正因為面對著此般的「孤獨感」，故事中的主角們便展開了一連串的尋找「自我」之旅。當然，每季一書亦含有與「飲食與文學」主題相關的介紹。
劉于涵簡單地介紹三島有紀子（Yukiko Mishima）所創作的《幸福的麵包》。書如其名，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中，主角們透過美食與人交會、感受幸福；而站在閱讀這一端的讀者，藉由分享好書體認自我，踏上療癒他人，救贖自己的旅程。
除了本期主題之外，還有許多精彩的單元，非常值得各位翫賞、仔細品味。當然，更期盼各位讀者能不吝給予指正與批評，藉以延續本期刊「以文會友」的優質傳統，並藉此再次感謝各位賜稿的文學先進，使本期多元多采。
值得一提的是，本期封面畫作是由知名畫家蔡裕榮先生提供。蔡先生是本人多年相知、相惜的好友。目前正在日本嬌妻的呵護、細心照料之下，專心養病。希望能讓更多人感受及認識蔡裕榮先生充滿生命活力的創作，激賞他的才華、敬佩他不懈的努力。且在蔡裕榮先生亟需上帝垂愛、更多人們祈福的此時此刻，能共同為生命勇士蔡先生祈福，讓溫暖的的人間光輝，普照大地。
內文選摘（節錄）
村上春樹作品中的甜甜圈：與「自我」之關連性／趙羽涵
村上春樹的小說除了引人入勝的情節之外，書中所談論到的美食也一樣讓讀者們意猶未盡。村上春樹的作品當中，幾乎每本都會提到各式各樣的美味，村上不但對於食物的描繪十分拿手，有時還會將料理的過程敘述地相當仔細。
無論是在閱讀《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時，令讀者彷彿置身其中，一邊閱讀一邊隱約嗅到那淡雅的威士忌酒香；或是《發條鳥年代記》開頭中，煮到恰到好處、中間留有麵心的彈牙義大利麵；還是《神的孩子都在跳舞》短篇中，光聽名稱就垂涎欲滴的蜂蜜派。而《挪威的森林》中，別說小林綠的草苺蛋糕理論讓讀者記憶深刻，她親手做的醋漬竹筴魚、肥肥厚厚的玉子燒、自己做的鰆魚西京漬、燒茄子、蓴菜湯、玉蕈飯，還附有大量切細的黃蘿蔔上面灑了芝麻。更是令人想一嚐其關西風的滋味。
身為村上春樹書迷，總是想著哪天有機會一定要試著動手做做看書中的料理，或者若是有哪一間餐廳能夠推出「村上春樹菜單」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假使有一天，實際的料理真的擺在眼前，卻似乎和原本想像中的樣子不太相同……。即使如此，沒關係，暫且帶著雀躍又緊張的心情嚐上一口，卻又更加肯定了眼前實際的料理並非是想像中的味道。這時，便會明白現實果然不如想像中美好，而難免感到些許失落。因此，邊閱讀著村上的作品，邊將這些書中的美味在自己腦海中重現也不失為一種美好的品嚐方式不是嗎？
然而，除了上述說的料理之外，有一種是我們隨手可得，方便又快速的美味。此時你腦海中浮現的是什麼呢？我的答案是－甜甜圈。村上春樹的讀者們一定不難發現它充斥在村上作品中的各個角落。例如在《舞舞舞》一書中，甜甜圈就經常出現。主角為了尋找奇奇到了北海道，經常以甜甜圈當做喚醒早晨的第一餐。根據書中主角所說：「飯店的早餐這東西只要吃一天就膩了。還是Dunkin’ Donuts最棒。既便宜、咖啡又可以續杯。」就可以看出主角對這間美式連鎖甜甜圈店情有獨鍾。主角一邊吃著，一邊閱讀佈滿疑雲的海豚飯店內幕報導。
之後某個下著雪的早晨，主角想著「今天該做什麼才好呢？」，發現沒有任何事可做後，便在雪中「走到Dunkin’ Donuts吃甜甜圈，喝兩杯咖啡，看報紙」。後來某個晚上，主角和羊男見面談話之後，主角混亂地思考著各種事情，雖然顛三倒四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但又正常地在隔天早晨八點鐘醒來。主角說「好像繞了一圈回到原位似的那樣。感覺很舒服。肚子也餓了。於是我又到Dunkin’ Donuts去喝了兩杯咖啡，吃了兩個甜甜圈。」從以上幾個場面，可以發現主角在碰到混亂或需要思考的情況下，隔天早晨時常以甜甜圈當作早餐。也許對於主角來說，甜甜圈有助於整理思緒，適合做為重啟新的一天的活力來源吧。而主角即使遭遇混亂，最後也像是甜甜圈的環狀一般，繞了一圈還是回到了原位。
不只是書中的主角們喜愛甜甜圈，連作者村上春樹本人也在短篇集作品《村上收音機》中，特地以〈甜甜圈〉一篇來表達自己對於甜甜圈的喜好。
《村上收音機》系列是村上春樹在日本《anan》雜誌上所連載的隨筆短篇，同樣就像村上春樹在本書後記中所說的「不管什麼都好，只要是自己有興趣的事情，就依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寫吧。這樣想，就這樣寫了。」，是村上春樹想跟讀者們分享的各種「微小而確切」的隨心所欲。如此一來，讀者們除了村上的長篇作品以外，也能換個心情，愉快輕鬆地來品嚐這些富含村上個人獨特風味的隨筆短文。而在《村上收音機》的同名短篇〈甜甜圈〉一文，村上春樹表示了自己對於甜甜圈的喜愛：
我從以前開始就不太喜歡甜的東西。不過只有甜甜圈例外，有時候就會莫名奇妙毫無道理地想吃起來。為什麼噢？我這樣想，在現代社會所謂甜甜圈這東西，並不單純只是正中央開了洞的一個炸甜點而已。其實我覺得連那總合了「成為甜甜圈式」諸多要素，集結成環狀的一種結構，這種存在性似乎正在被揚棄……嗯，所以簡單說，只是我相當喜歡甜甜圈而已。
即使第一眼不能夠馬上理解村上所提出的「成為甜甜圈式」結構，但卻能從上述立即了解村上對於甜甜圈喜好的程度。除此之外，村上也提到他在波士頓郊外的塔夫斯（Tufts）大學擔任「駐校作家」時，經常在去大學之前到Dunkin’ Donuts買兩個美式甜甜圈，然後在自攜小保溫瓶裡裝滿熱咖啡，帶回工作室享用。肚子餓時也經常在車上就直接吃起甜甜圈來。由此可知，村上春樹不但在作品當中，常常有主角吃甜甜圈的場景，連村上春樹本人喜歡甜甜圈的程度也不可小覷。
話說回來，村上所提到的：「『成為甜甜圈式』的諸多要素，集結成環狀的一種結構，這種存在性似乎正在被揚棄。」指的或許是大家逐漸將甜甜圈視為過於理所當然，認為甜甜圈的定位就是甜點，形狀就應該是環狀，反而不會想要去了解關於甜甜圈的由來或典故。不過關於這點，村上也在這篇〈甜甜圈〉中提到：「您知道甜甜圈的洞是什麼時候誰發明的嗎？大概不知道吧？我知道。」和讀者們分享了有關甜甜圈的洞的典故。
甜甜圈的洞第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是1847年的事，地點在美國緬因州一個叫康登（Camden）的小地方。那裡有一家西點麵包店，一個叫做漢生•葛雷格萊的15歲少年學徒在那裡見習工作。這家店每天做很多炸麵包，要等到麵包中間熟透很花時間，效率不佳。漢生每天看著這樣的情形，有一天想到，如果在麵包正中央開一個洞，傳熱一定會變得比較快，於是他就試著實行看看。結果炸好的時間確實提早，完成的圓圈形東西，形狀雖然奇怪，不過咬起來酥酥的倒是很好吃。「喂喂，變圈圈了嗎（開玩笑），漢生？」「嗯，這個不錯噢，老闆」。事情就這樣，甜甜圈誕生了。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個相當聰明的方法。漢生•葛雷格萊選擇直接從最困難的地方開始改變，如果沒有這個念頭的話，或許甜甜圈也不會出現了。套用到生活層面，如果我們也能夠學著直接面對困難，試著從核心問題動手解決，而不是繞著圈子逃避，或者總是選擇只做最輕鬆簡單的事情，也許我們也能創造出生活中的不平凡，將每一個碰到的困難化身成最可口的甜甜圈。
此外，在早期的短篇集《遇見100%的女孩》，其中的〈圖書館奇談〉也能瞧見甜甜圈的身影。書中的主角因為不敢拒絕圖書館老人的要求，結果被鎖在圖書館地下室的牢房。在那裡，羊男對主角說：「每天送三次飯，三點還有甜甜圈、橘子汁呢。甜甜圈是我親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噢！」之後羊男用托盤裝著剛剛炸好的甜甜圈進來，主角開始咬著甜甜圈吃了起來，確實是脆脆的非常好吃。「嗯，羊男先生，這麼好吃的甜甜圈，真是那裡也找不到。（中略）羊男先生如果開一家甜甜圈店，保證生意興隆。」後來幾天的新月夜晚，羊男在九點鐘以前端了一整盤的甜甜圈來。和主角兩個人一同談論著脫逃的事，一起吃甜甜圈、喝葡萄汁。「要做什麼以前，必須先把肚子填飽。」羊男說。然後用胖胖的手指擦擦嘴角沾著的砂糖，嘴邊全是砂糖。夜晚九點的鐘聲響起，羊男站了起來，揮揮衣袖，是出發的時候了。
在這個故事裡，羊男親手炸的外表酥酥脆脆的甜甜圈不但引誘著讀者的食慾，主角被困在地下牢房裡的遭遇，不也像是被囚禁在甜甜圈的環狀一般，哪裡都去不了嗎。接著，主角和同樣被困在地下室的羊男一起，一口一口地吃掉了好幾個甜甜圈，就如同一點一點地打破自己無處可逃的窘境，最後突破重圍，成功地逃出了謎樣的圖書館。
而在另一部極短篇作品《夜之蜘蛛猴》當中，村上春樹就以甜甜圈的形狀為發想，寫了兩篇短文。《夜之蜘蛛猴》是將村上春樹在雜誌的系列廣告上所用過的短文收編而成的一部極短篇作品。村上春樹對於這類型的「短短篇」做了以下的敘述。
這些系列正連載的時候，我正好一直集中精神寫長篇小說，因此在那空檔時間快速地作出這種短東西，反而讓頭腦放鬆，對氣氛轉換很有好處。而且坦白說，我最喜歡寫這種不能說是很有用處的－而且往往幾乎沒有意義的－短文。
因此，將《夜之蜘蛛猴》稱做村上春樹最能夠放鬆創作的小品也不為過。而我們也能夠從這部作品當中，一窺村上的喜好。首先，在《夜之蜘蛛猴》中的〈甜甜圈化〉一篇，是講述主角有一位交往了三年的戀人甜甜圈化了。於是，主角的妹妹便對主角說：「大哥的心情我很瞭解，不過甜甜圈化了的人，是不能復原的。你必須清楚地做個了斷才行噢。」因此主角便打電話向戀人道別。這時，在電話中，甜甜圈化了的戀人對主角說：「你還不知道嗎？我們人類存在的中心是虛無的噢。什麼也沒有，是零噢。你為什麼不好好確實看清楚呢？為什麼眼睛老是只在周圍的部份打轉呢？」。直到去年春天，主角的妹妹從上智大學畢業，開始在日本航空公司上班之後，在出差地札幌的大飯店門廳沒有任何前兆地突然變甜甜圈化了。為此，主角的母親每天都躲在家裏以淚度日。而當主角偶爾打電話給妹妹，試著問她：「妳還好嗎？」，甜甜圈化了的妹妹便說：「大哥你還不懂嗎？我們人類存在的中心是……」。
很明顯地，這篇作品是以甜甜圈典型的形狀作為一種暗喻的手法。當我讀到這篇，腦海中便隨即和現代社會的人們做連結。我們現在身處的社會，充滿了資訊、媒體、包裝……，多到我們無法分辨真實和虛假。打開電視，新聞上所播報的，大多是談論特定人物們多麼富有，職位多高，結婚對象外貌多好等等……。的確，也許我們都沒發現，我們的眼睛一直只在周圍的地方打轉，卻沒有發現中心部份才是真正重要的。每天從電視、網路所接收到的，都是自己週遭以外，在這個世界各地所發生的種種。一個又一個接踵而來的訊息衝擊著我們的腦袋。然而，一旦事件雲淡風輕過後，最終又在我們心裡留下了什麼。
「甜甜圈化」就好比每個人原本都是一個圓形，但隨著社會的發達之下，所接收到的外在資訊越多，不知不覺中，內在便出現了空洞並且逐漸擴大。即使外面的麵圈多麼酥脆可口，卻不能無視中間那大大的空洞。這麼說來，主角的妹妹會不會就是因為大學畢業後踏入了社會，所以才毫無預警地突然甜甜圈化了呢？
試論永井荷風的外遊體驗與飲食書寫／王佑心
日本耽美文學派巨擘——永井荷風（本名永井壯吉，1879-1959）一生不拘世俗常套，其詩情洋溢、享樂唯美式的文風，被認為是當時偏重探求個人內在精神的自然主義全盛時期下的一枝獨秀，因而被譽為耽美文學派的先驅者。荷風自兒時起便接受漢學與西方文化教育，同時亦深受喜愛日本藝文的母親•恆的影響，除嗜讀江戶戲作小說外，亦曾入岩溪裳川之門學習漢詩，師事歌舞伎座立作者福地櫻痴見習狂言作法。但沉醉江戶文學且出入吉原遊廓的荷風，不但未考取菁英輩出的舊制第一高等學校，更因為缺席次數過多，遭到一?橋高等商業學校退學。這與曾為日本公費留美學生及歷任文部省（教育部）、內務省（內政部）官職，退休後又擔任日本郵船公司要職的實業家父親•久一郎的形象大相逕庭。雖然悉知荷風憧憬遊學法國的心意，但父親終以必須先留學美國習得立足於實業界之技能為附帶條件，才允諾了這位浪蕩子的法國行。從1903年到1908年約莫四年的時間裡，荷風終於得以一償宿願，外遊美國與法國。
筆者認為，荷風的外遊經驗可謂一場跨國越境的冒險，亦可視為一種跨文化的實踐。荷風的外遊者身分意味著他個人除了將橫越過東西國境之外，也即將面對跨域文化的種種挑戰。更值得注意的是他雖然人在異域，卻仍十分關心日本文壇的發展。從他陸續將外遊體驗投稿日本國內諸多雜誌即可知4，如此積極碰觸文壇與留心讀者反應的作為，無疑是意識到、並明顯顯示自己身為文化仲介者（翻譯者）的身分。爾後他將外遊見聞體驗集結成書出版──《美利堅物語》（1908）） 與《法蘭西物語》（（1909），其後因內容有敗壞風俗之虞而遭禁） ，並特別在《美利堅物語》扉頁放入附上原文的波特萊爾的〈旅行〉翻譯詩以表明其心志。
只有純為出發而出發的人才算真正的旅行者，
他們不曾閃避命運的安排，帶著如氣球般輕快的心，
雖不知道為了什麼
他們直嚷著：動身前行吧！ （旅─波特萊爾） ）
在這兩本外遊體驗記中，我們可以欣賞到荷風翻譯國語言（詩歌）的表現外，更對其中跨越種族國界的漫遊男女間愛戀情仇交織的書寫，最特別的是作者透過飲食行為來描繪這跨文化場域中感覺與感情的書寫表現，感到印象深刻。而這些描寫言語與文化移動的過程，與其間發生的相剋或融合的痕跡，在在都是一種翻譯能量的釋放。這樣的書寫行為正是透過荷風個人的反骨特質，將外來與內部種種言語文化、體制權力的衝突與磨合，翻譯轉化為多樣流動訊息，並不斷測試界線與極限所在。因此本文將透過荷風的飲食書寫，試圖檢視身為文化翻譯者的荷風是如何在語言、種族、文化匯集的場域中，發揮個人特質，找到新生的創造力量。
一、飲食記憶召喚的隱喻符碼
首先，在《美利堅物語》24篇短文中，「一月一日」是書寫最多有關飲食記憶的篇章。內容敘述某位東洋銀行美國分行的日本人社長為慶祝新年開春，於自宅招待20餘位同胞，大啖雜煮餅、鯡魚卵、烤海苔、日本酒，享受一整晚濃濃日本年味的日式料理宴會。
「來到美國還能享受到這樣的美食，真令人想不到啊。」有這麼位人士捻著鬍子一派正經地道著謝。
「夫人，這家鄉味可是醫好了我的思鄉病啊。」也有人輕笑地這麼說。另外還有人狀似委屈地訴說著「我可是有兩年不曾有過像樣的年啦。」（頁152）
不過就在一片思鄉懷舊的氛圍中，有人提及了缺席的謎樣男子—金田，還有他令人難以置信的言論。
「再沒有比日本酒和米食料理更令人厭惡的東西了……」（頁153）
金田的話題便由此開展，於是敘事者娓娓道來金田的故事。原來是只要看見日本料理，金田便會想起母親悲慘的一生。回憶起一生中幾乎未曾脫下過家事圍裙的母親，最後竟死於一場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因為在降下大雪的寒夜，只顧著移動父親「最重視」的盆栽進入室內而著涼。可是相對地，父親對於母親的家事及料理，舉凡早餐的味噌湯的香味、鹽分量的拿捏，到醃黃蘿蔔的切法、醃製海味的擺盤，總是絮絮叨叨地百般挑剔。金田回憶自己打從出生起，耳中聽到的第一聲聲音便是滿臉皺紋的父親的責難聲，而目中所及處處是母親忙碌的身影。自此在金田心中對父親有著禁不住的懼怕厭惡，而對母親則是苦難心痛的感覺。
爾後金田逐漸長大，本來打算高中畢業後自組新家庭，「邀請母親一起愉快地吃頓飯」（頁157） ，但是母親卻在即將畢業的那個冬天病逝離去。如今來到美國的金田，不但「不知思鄉病為何」（頁158） 「品嘗了與自己過往毫無關係的香檳，還有形狀與內容完全和讓母親哭泣的食物不同的西洋料理，於是第一次愉快地用了餐」（頁159） ，還想要永遠定居國外。而這場新年日式料理宴會，最後則在眾人屏息聆聽下，一片寂靜中只聽見女主人的微弱的嘆息聲中悄然結束了。
透過金田的兒時回憶首先可以發現到，母親的料理對金田而言具有下列面向及意義: 1.威權父親的回憶、2.弱勢母親的回憶、3.自己個人兒時記憶的證據，而這三項同時指向金田本身身份認同的記號。
在金田的敘述中，他對自己父親的厭惡其實不僅僅是來自於兒時記憶、更是他以西洋人夫婦間相互對等的行為模式（「那怕是表面形式上的偽善也好、什麼也好，夫為妻切肉排取餐盤，妻為夫添茶水分點心，單只看他們的舉動都感到愉快」（頁158）），即西方價值觀來衡量自己的父親與祖國日本的結果。金田對無法否認血緣關係的父親感到厭惡，但其實同時也是自我厭惡的表現吧。因為他從父親身上看見了未來的自己，了解自己恐怕也只是威權父親形象的眾多模仿者之一。而另一方面，儘管金田現在儘量讓自己由內而外的行為舉止像一個西洋人，但內心其實對西洋仍有著不盡全然了解的疏離感。從他評論西洋人夫婦間相互對等的關係，也不無可能是「表面形式上的偽善」這一點即可看出這是金田的矛盾之一。
在此特別留意到，金田本想與母親共享飲食的樂趣，但因母親的驟逝而難以圓夢一節。此一結果當然可視為金田被命運阻斷了與母親共有的回憶，也間接暗示著，過去回憶蛻變為可以慰藉重生自己的可能性已經化為烏有。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母親過世後的日子裡，金田主動地拒絕飲食與母親回憶相連結的日本料理。遠離家鄉的他，是否藉著拒絕米食料理及日本酒，來徹底排除對打算從身分認同中解放的自己形成威脅的隱喻符碼：父親、母親、料理、家鄉、日本。也就是說金田真正想排斥的是，將他自己本人歸屬在屬於父親、母親、日本的鄉愁的桎梏。透過金田陳述的回憶，不但活化了日本料理與父母親之隱喻，亦突顯出他本人在飲食行為中透露出的矛盾情結，而得以重新正視身分的認同與解放的課題。
日本傳統過年家常菜，與滯美銀行界人士的思鄉懷舊情感記憶似乎形成了一體共生的關係。把飲食風景當成民族認同的心景，這是常見的喻象。但本作品透過主角人物來暗示拒絕參加此一認同儀式，證明了作者荷風對個人主體或身分認同的看法——即並非將個人與他者（家／國）合而為一的單純想像。末延芳晴（2005）認為荷風無所屬「某一身份歸屬」，亦對比無所求。荷風不屬於某個社會或是某個記號，他是無記號的孤獨者。而此一孤獨疏離感的源頭正來自美國外遊體驗。因此，荷風本身將能夠擁有更多樣的面貌（包括語言），呈現一更開放的狀態，將外遊生活中的飲食或男歡女愛的體驗不斷轉化為文化印記，在雙向牽引的拉鋸移動中，因差異而產出矛盾相剋，皆讓這跨越東西空間、各種邊界的外遊體驗成為一個文化再生產的過程。荷風的這跨領域觀點表現了其在傳譯或翻譯東西文化的邊緣特質外，更指向其創作定位在先於任何意義規制的層次。正如班雅明所言，翻譯之「純語言」概念。
翻譯的自由，並非來自訊息的語意，（中略）在翻譯語言中拯救那被放逐異地的純語言，將束縛在作品中的語言，透過再創作解放出來，這是譯者的任務。為了這任務，譯者要打破自己語言腐朽的藩籬。
評論荷風文學的學者常常將他的外遊體驗與森鷗外、夏目漱石的留學經驗相互比較，認為荷風提供了「孤高的個人主義」這樣的思考8。但是以文化翻譯者的角度重新審視荷風，可以發現其實他刻意遠離某一種概念化事物所規則的特定組合模式（符碼記號），或某一種文化思考事物的方式（單一普遍的解釋）。他其實是拒絕僅止於語彙間單純的等值（equivalence in meaning）這類普遍意義的翻譯，或是用「代言之」或「唯一移轉」的方法將讀者引導至單純的自他排斥或認同的想法上。相反地，他引領讀者反思既有制度與個人的牴觸與矛盾面，進而質疑一般認知與理解。在「打破自己語言腐朽的藩籬」後，從開展的新的創作中獲得新生。
二、嗅覺與飲食•男女
荷風之飲食書寫的另一大特色，便是他十分擅長透過嗅覺、聽覺等感官知覺，來引導出飲食行為的隱喻符碼。以下分二、三節敘述之。
在《美利堅物語》的〈醉美人〉中，荷風藉一敘事者的身分來鋪陳一名法國男子縱慾混血女子的情節。文中沒有太多直接描述的露骨字眼，而是用了「點上一根香味極強的土耳其雪茄慢慢瀰漫」（頁59，以不同字體注記為筆者標示，以下同），和「那女子和男人抽完了一兩根（雪茄）後，一飲而盡比寶石還尊貴的香檳。突然間美酒與暖爐的火如內外夾攻似地，讓那女子血脈賁張，儘管她已幾乎懶得睜開眼睛，但仍自男子的身後環看著房內四周。轉眼女子變得像骨頭散了似地，一手垂掛在地板上昏沉沉地睡去。」（頁59-60），如上的嗅覺感官描繪來說明兩人的歡愉世界。末了，敘事者言道「今晚讓咱們也貫徹他的信仰，大啖酒肉美食挑戰味覺神經極限吧！看先到哪家飯館去。」（頁62-63）。飲食行為在此處暗喻男女歡愉之延續。
又或是在〈夏之海〉中，荷風將嗅覺感官活動做一延伸聯想，驚豔夏日的海邊如同那「雪白肌膚透露著芬芳香氣之溫柔鄉」（頁197） ，之後以「一杯檸檬水潤喉」（頁199） ，飛奔上返回城市的電車。自電車上的異國美夢醒來後，再度以「水果生薑酒潤喉」，之後便「進入了法國餐館中享用晚餐」（頁202） 。飲食行為在此處隱隱透露著荷風內心交雜著對男女自由歡愉的含蓄與渴望之情。值得注意的是荷風在〈夜行〉一篇中，倒是直接點出在深夜走入陰暗陋巷中尋訪歡樂的自己，「為何對禁食的果實倍感甘甜而情有所鍾。那是因為禁忌之物能增添美味，而犯罪能讓香氣更濃郁」（頁253）。在這無須顧及公領域種種忌諱的他，將曾被丟棄遺忘的、身為人最原始的感官知覺—氣味（嗅覺）、飲食（味覺）與男女（性）重新找回，重新演繹它們的關係。荷風的下一部外遊體驗《法蘭西物語》中除了延續此一主題外，場景已不再侷限於暗夜陋巷中。例如〈再會〉一篇，敘述獨坐咖啡廳的自己，「聞到了一陣伴隨著溼冷刺骨的晚風飄來的附近餐廳烹煮料理的氣味，混雜男男女女脂粉汗臭，讓人禁不住地生出莫名的混亂感覺—如同醉酒後交雜著幾分苦惱的強烈快感」（頁142）。「飽食後的微醺，加上夜晚清新的空氣，眺望四周光亮的美景，湧起難以言喻的心情。與夜遊男女擦身而過或因錯身不及的些許爭端，彷若醉酒之人，變得頗為有趣。」（頁145）由此可以想見那尋求自由解放之情已經止不住深藏內心而溢於言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荷風對於來自日本與中國的移民勞動者亦多所著眼。在《美利堅物語》中荷風多次提及，並形容他們：「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當成了貨物包裹在又窄又髒又臭的船底倉庫中堆疊。」（〈牧場小徑〉頁21），「身處在極度黑暗且馬糞堆積，煤煙味臭氣沖天，正常人無法呼吸的地方。」（〈西雅圖港邊的一晚〉頁278）。而「這樣的地方竟看見瀰漫著燒烤豬牛肉惡臭油煙味的攤販賣店。本以為在街底或是髒亂惡臭的地方附近還能擺上小吃攤販賣店的，只有東京的淺草而已呢」（同上，頁283）。荷風也到了中國城，提到在美國任何地方都不可能聞得到的「滷味青蔥的臭氣」，「混濁著香燭與鴉片的香味，陣陣撲鼻而來」（〈中國城一遊〉頁243-244）。屬於家鄉的料理記憶，卻在異鄉的最低階生活中，混濁著絕望、苦痛、罪惡、墮落的氣味，真實地展現在眼前。
但這些情景在荷風的眼中，這些既非思鄉懷舊的想念，亦不是人道慈善的悲憫。之所以愛上中國城，因為這裡是他的詩想「〈惡之花〉的寶庫」（同上，頁248）。荷風眼中的料理飲食，以及其延伸出一切的符碼記號或行為與感官知覺相結合後，明顯表現出相互聯繫的可能性與作家心中全新的創造書寫與空間。
三、聽覺與美食料理的饗宴
在第一節裡提到《美利堅物語》中的作品「一月一日」，日本新年宴會剛開始時客人們的勸酒進食聲此起彼落，可比蛙鳴聒噪，恰與故事結尾中在一片寂靜中女主人的微弱的嘆息聲形成強烈對比。我們可以看到荷風巧妙地將飲食行為結合聽覺，此處表面上點出女主人的無奈，其實更是清楚地描寫出傳統菁英階層對安定身心的唯一途徑的不安定感，微弱的嘆息聲欲擊碎巨大的歸屬感的和諧假象。
荷風對於熱愛的西班牙料理與法國料理亦加入了聽覺的書寫。與眾不同的是，荷風不單愛上西班牙美食、更愛上西班牙語的發音。在《法蘭西物語》的〈西班牙料理〉中，「每天去吃飯時都能聽學上那一兩句西班牙語，是多麼美妙的響聲迴盪在耳際啊」（〈西班牙料理〉，頁264）。其中原因之一是「這發音為我增添無限的口感滋味與美夢想啊」（同上，頁264-265）。其二則是「因為聽著歌劇卡門，遙想熱鬧翻騰的鬥牛逸事，此刻便想品嘗歌詞中出現的美酒，因此我沒有一天不上西班牙料理餐廳。」（同上，頁264）西班牙語（聽覺）與西班牙美食（味覺）匯聚、流入又流出在荷風的肉身中，他同時享用與想像〈異國〉，在這交匯中生產他個人的動能。
在〈巴黎的離別〉一篇中又敘述道，荷風前往倫敦將搭船返日的前夕，在看來廉價的法國餐廳裡遇上一位真正的巴黎女郎。方才離開萬般想念依依不捨的巴黎，荷風現在「如同見到沙漠綠洲般，一瞬間稍能撫慰自己思鄉之情」（〈巴黎的離別〉，頁224），「只是那巴黎女郎手上雖拿著叉子卻不打算吃，她仰頭直盯著沾滿蒼蠅穢物的天花板看，如同從異國移植而來卻褪色凋零的花朵」（同上，頁225）。那女子是因為工作而來到倫敦的，她寂寞地說著英國食物完全不合口味來才到這家法國餐廳。因雨不停歇，荷風趁機送她到宿舍門口，她最終與荷風道別「謝謝你。再見了」（同上，頁227）。這一聲「道地的巴黎口音的再見」（同上）對荷風而言則是「永別」。永別眼前的「道地的巴黎女郎」（同上），永別法式料理，永別法國，永別萬般不捨的自由解放的心與精神。這邂逅融入了料理與聽覺的書寫，撞擊出荷風生命的真如。
荷風運用敏銳的觀察力，加入聽覺或前節所述之嗅覺與味覺，使感官享受的程度與層次更為明顯、更加深入。而透過當下主角人物（時而為荷風以第一人稱書寫）的煩悶情緒夾雜著心理作用，觸發新感覺，建構新的觀察主體與主體性。因此荷風的飲食書寫已不再只是一種異國美味、一件事物或一份感情，而是荷風在文化越境的課題上，為了能超越來自歸屬價值的對立關係，所進行的以感官直覺（嗅覺聽覺以至於味覺）為出發點的思索和聯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