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我的爸爸是流氓》後記
作者/張友漁
《我的爸爸是流氓》這本兒童小說出版之後,我的爸爸就常常被誤認為是流氓。現在,我終於可以藉由這篇文章為父親平反了。
這十幾年來,我收到很多很多讀者的來信,有家長、有老師,更多是小朋友。有些小朋友對我表示同情,說作者好可憐,她的爸爸是流氓;也有一些人語帶玄機的說,作家的第一本書,通常寫的都是自己身邊的故事,暗喻這是作者自己的故事。我的父親很無辜的被我的作品牽扯進來,莫名的當了十幾年有名無實的「流氓」。
我的父親沒有任何機會發表對這本書的看法,因為他在這本書出版前一年過世了。如果他還在世,知道自己被誤解,我猜他會淡淡然的說:「不要緊,那又不是真的。」
我的父親是一名安靜且憨厚的農夫,從來不會大聲說話,雖然如此,他沉默的神色中,還是顯露出一種令人敬畏的不敢放肆的嚴厲,你做錯事了,他只是用眼睛看著你,就會讓你感到心虛害怕。
記得我高中一年級時,因為念了不喜歡的科系,每天都感到鬱悶不快樂。終於有一次我逃學了,三天不去學校,跑到鎮上看電影,到處閒晃。這三天,我的父親就放任我為所欲為,沒有責備沒有勸說,彷彿他認為我的遊蕩一點問題也沒有,因為是學校的放假日。
第四天上午,我極心虛的不踏實的躺在床上睡覺,決定今天還是不去上學。我聽見有腳步聲走到房門口。父親不帶任何情緒的說話從門縫裡鑽了進來:「蜜呀,你可以去上學了。」
那瞬間,我彷彿是小兵接到長官的命令般的,立即從床上彈跳起來,快速穿上制服、梳洗,早餐也沒吃,立即奔出庭院往山下的學校跑去,結束了我學生生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逃學。
家裡七個小孩不叫父親「爸爸」而是叫「阿叔」。我不只一次問父親:「為什麼別人都叫爸爸,我卻要叫你阿叔?叫媽媽阿嬸?」
父親說,是因為大哥小時候難養,到廟裡求助關公,關公下了指令,改叫叔叔嬸嬸孩子才能平安長大。
「爸爸媽媽這個稱呼太偉大了,我們擔不起。」父親說。
當真正的叔叔到家裡作客的時候,阿叔和叔叔的稱呼讓家裡的孩子們感到混亂,後來經過討論,我們用客家話叫父親阿叔,用閩南話的叔叔稱呼真正的叔叔。
就因為擔不起,於是將自己降格為叔叔。像一棵大樹,謙遜的站在天地之間,眾多昆蟲生物仰賴他,他不說偉大,只說雲淡風輕,有旅店就必然需要住客,感謝住客讓他不寂寞。
大家都說,我長得最像父親。
中學時,到鎮上市場買豆腐,豆腐攤的老闆娘多看了我幾眼,問了一句:「你是某某某的女兒是嗎?」
真有這麼像嗎?我很不以為然。
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像爸爸,我是個女生,怎麼會長得像爸爸!父親理平頭,後腦勺的頭髮全岔開兩邊往前長,就像植物朝著陽光生長;當我剪短髮時,我發現我的頭髮也像父親那樣岔開兩邊往前生長;年紀愈來愈長,歲月改變了我的容顏,我下垂的眼眉、瘦小的臉型,愈來愈像父親,有好幾次我照著鏡子,卻看見父親。
安靜的父親農閒的時候,喜歡坐在客廳的門檻上,嘴裡咬著家裡的柳丁樹做成的煙斗,一邊抽煙,一邊注視遠方的海岸山脈。現在,每當我回到家鄉時,便會到老家走走,雖然老家土地已經易主,老房子也拆了個精光,還好,原地蓋起的是一間廟宇,我還可以假裝是一名信徒,重新站上這塊熟悉的土地,追尋父親當年望著海岸山脈的視角。遙望那綿延的山脈時,我不斷的想著,當時,父親望著遠山,在想什麼?
也許,和我此刻一樣吧!只是在追憶揣測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的目光。
有一次,我陪父親到花蓮慈濟醫院看病,那時候父親已經病重,必須常常回診。看完醫生,領了藥,我們一起緩步走出醫院,準備走過馬路去開車。剛剛走到斑馬線前,眼看綠燈就要轉換成紅燈了,我拔腿就跑,跑過斑馬線,站定,轉身,號誌剛好轉換成紅燈。隔著馬路我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我,他虛弱單薄的身子彷彿隨時會像紙片那般被疾駛而過的汽車的氣流捲向空中,車子從我們面前呼嘯來去,那個紅燈彷彿亮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父親在馬路那頭也許心裡正納悶,這個孩子是怎麼了?我該怎麼對父親解釋,那陣子,我對於過馬路這件事異常的焦慮,因為我曾經在過馬路時被右轉的公車撞倒!還是不說了吧!何必增加父親的擔憂呢?
當綠燈再度亮起,我跑過馬路重新挽起父親的手臂走過馬路,但是,這已經無法彌補我剛才扔下父親獨自穿越馬路的遺憾。
很多年後,我常常想起這一幕,尤其是過馬路的時候。
如果,你還牽得到父親的手,請你牢牢的緊緊的握著他。
(本文摘自天下雜誌出版《我的爸爸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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