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日期=2012年9月4日
地點=明室意念攝影棚
訪問=陳玠安、張鐵志
玠安:我讀《單程車票》專輯發的《搖滾特刊》,有篇老師推薦的專輯介紹,很驚訝你選了像坂本龍一、David Sylvian和David Byrne這些人。他們的音樂是否帶來影響?能談談老師音樂上的reference嗎?
伍佰:我聽音樂不是在找「reference」(笑),把聽見的轉換成我要做的音樂,我沒有這個樣子,嗯……(想很久)。
玠安:或者不說reference,為什麼會選這些?當然《搖滾特刊》裡有講到原因,但更想了解老師接觸這些音樂的背景是?
伍佰:(思考很久)其實是對音樂的「定義」吧!我聽音樂經常是需要放電,身上有個energy,要把它放掉,所以我一直喜歡「怪怪」的東西,聽的音樂可以看到裡面。我一開始聽的是New Wave,然後是龐克舞曲,後來才聽Rock,我不會把聽的音樂照單全收,transform成一個reference,當然,還是會有reference,像是坐車聽收音機,有時會聽到覺得「欸~不錯,這個不錯」,但真正把音樂當reference是沒有的。那為什麼喜歡那種歌,我認為就是……方便。
玠安:把那個energy release掉就是了。
伍佰:嗯嗯,常常剛好在做別的事情,就需要那樣子的東西。小時候有聽一張很喜歡的唱片,是我爸爸買的──李泰祥的《馬車夫之戀》,是純演奏曲。其實歌裡面有人的聲音是我很後來才接受的,意思是最好不要有人在唱,而且歌裡面有人聲的時候,剛開始我只能接受男聲,沒辦法接受女生唱歌,唯一可以的是「Boy George喬治男孩」(笑),後來才慢慢開始聽。我女生的唱片很少,都是只有音樂,或有點人聲,玩band的時候開始聽很多音樂,是為了彈吉他才開始去聽歌。
玠安:是比較技術面的東西?
伍佰:也不能這樣說啦,因為吉他在歌裡可以這樣表現,就是代表一個氛圍,組band的世界嘛,就是這樣。
玠安:除了剛提到李泰祥專輯對你的影響,能不能提一下小時候或早年比較特別的聲音經驗?
伍佰:布袋戲放的音樂,像「投機者樂團」(The Ventures,六〇年代知名美國純演奏樂團,其音樂作品曾被黃俊雄布袋戲作為配樂),每當那個很高的骷髏人出來,野台戲的喔,當他出來就會放(開始哼),那個唱片很舊聽起來聲音很粗糙,音樂吹起來很像上海的百樂門:哇!聲音好ㄆ一ㄚˇ的感覺,錄音也是那樣,很衝、很殺啦!聽起來很有味道,對我來講特別有印象。
玠安:剛講到「聽的東西跟做的東西」,我自己聽老師第一張作品《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會覺得那時候的台灣比較少人在做類似藍調搖滾的東西,訪問前也問了一些聽過老師作品的樂手朋友,他們的一致看法也是接近這種感覺,不曉得老師以前是不是有聽藍調?或是有印象深刻的藍調樂手?
伍佰:我以前是吉他老師。那時候覺得Eric Clapton(英國知名唱作人,素有「吉他之神」封號)不錯,還有Stevie Ray Vaughan(美國八〇年代傳奇藍調吉他手),聽藍調吉他(Blues Guitar)嘛,還有Joe Bonamassa(美國當代藍調搖滾唱作人)他九月底要去香港表演,有空我也會去,因為還滿喜歡的。
玠安:《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現在聽還是很有力道,能談一下當時的發片情景?
伍佰:這是對音樂的定義了,因為我覺得那時收音機聽到的音樂都很難聽,我不喜歡這些歌,也不喜歡唱的方式,那我就做一個我認為的音樂,其實這舉動到現在還是一直進行。一般的狀態是這樣,但我總會跳到旁邊,我不要做裡面的東西,我要做旁邊的東西。每張專輯你仔細去看,會發現我是有這樣的企圖心,那麼第一張是,恩……怎麼講,就是口氣很大,其實我什麼都不懂(笑)。
音樂裡的共通語言
玠安:什麼都不懂的意思是?
伍佰:我不懂共通的語言。音樂有個東西叫「共通的語言」,但我不懂我跟別人共通的語言是什麼,也不懂所謂做唱片的娛樂圈跟音樂有什麼關係?不懂收音機放出來那種音樂的世界,I have no idea,也不想了解。然後我就做了自己的東西,做了就會去相信它,所以會鄙視所有其他音樂。
玠安: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子?
伍佰:那張唱片就好像拿一個石頭丟到水裡,起個波紋就不見了,你們現在覺得它很怎樣,是因為過了20幾年,當時沒有人跟我這樣講過。第二張差點還發不出來,因為所有人都縮(台語)起來。我第一張是在波麗佳音,那時候有林強、林暐哲、Baboo樂團嘛,所以真的是石頭丟進去,然後噗通,呵呵,現在會講它很臭屁,很前衛,是時間關係,我現在聽到也還是會嚇一跳,好誇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發了專輯才發現,原來還要上電視去宣傳,這些東西跟做音樂、跟我本身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他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也不知道我可以給他們什麼,所以當時有很多奇怪的衝突、尷尬、慘不忍睹的畫面,甚至第二張唱片遲遲沒有行動。我看羅百吉也發專輯了,The Party也出了,為什麼還沒輪到我?他們都是偶像,我就開始思考這件事情,就是那時,我發現我需要跟大家有共同的語言,並不是歌寫不好、詞寫不好,是我沒有共同的語言。有一次我坐計程車,聽到劉德華在唱〈纏綿〉,哇,覺得這歌好像Lenny Kravitz的歌喔,慢慢唱這樣,我就懂了。第一個就是要慢慢唱,讓人家聽懂,像詩一樣有個旋律,第二個要唱情歌,情歌是一個key point,因為國語歌的幅度太窄了,超出情歌都不算歌,給人莫名其妙的壓力,不知道是戒嚴的關係還是怎樣,我想是時代的原因。
玠安:現在還是這樣覺得嗎?
伍佰:現在比較好一點了,那時覺得超過情歌的國語歌都怪了,不是可以傳頌的正常歌,是一個定位不明的歌(笑),沒有那個位置,社會沒有這種機制讓這首歌出現,但台語歌可以,因為沒有人管你,台語歌也有那種「角就不通博(台語,不要賭博)」大家都可以唱,所以從那時開始,我就寫了〈浪人情歌〉,基本上還是寫我自己的情歌,當我寫完,公司的企劃看了還是搖頭,因為跟別人還是不一樣。我那張《浪人情歌》專輯有十幾首,最後多了一首叫〈把你忘記〉,本來不想拿出來,因為key錄錯了,結果還是拿出來討論,許常德聽了覺得這些歌很好,但還是需要一首什麼樣的歌,然後他聽到〈把你忘記〉就把它改叫〈浪人情歌〉,悲慘的事情從此開始了(笑)。
主流方法,另類思考
玠安:老師提到這首歌跟做音樂這兩件事情,你會覺得自己是一直走在alternative這邊的嗎?
伍佰:我寫了一票情歌,但基本上它還是情歌,我一直認為我不是主流,但我剛剛出去買東西攤位阿伯都認識我,所有人都認識我,恩,我喜歡飛鏢射在鏢靶以外,我不要射到中心,那個結果是怎樣很顯而易見,射在鏢靶以外,那裡有一片天地是別人沒有發現的,我要讓大家follow me,所以必須要有共通的語言,我的思考是alternative,但借用主流的方法,所以人家搞不懂我。
玠安:這種想法是從第二張專輯開始?
伍佰: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應該要這樣子做,用alternative的想法去做沒有錯,但如果我的方法也是alternative,形式也是那麼另類,那就太不值得,我希望他可以擴大,石頭丟下去不只是一圈波紋而已。
摸得到地面的情歌
玠安:關於「情歌」這件事,《搖滾特刊》有一篇你跟林暐哲老師的對談,講到《愛情的盡頭》的時候,情歌可以說是一個總結?你心目中的情歌是什麼?它有伍佰式的know-how嗎?
伍佰:《愛情的盡頭》之前,我會專注在所謂「情歌」這件事情上,在裡面鑽,寫我認為美的事情,keep住才會有搖滾浪漫,美、浪漫、殺氣,混合在一起。之後我想要超越,想試試看除了情歌,國語歌可不可以做別的?所以就開始有〈白鴿〉,有〈樹枝孤鳥〉,就算是做情歌,我也不要專門寫美跟浪漫,希望還有extra,那時大家比較認識我,我對自己有期許,影響力可以更大,做更多正確的事情,我滿在乎自己是不是做正確的事情可以影響別人,帶給別人什麼。
玠安:剛剛講情歌,美跟浪漫大概是我們一般人比較可以體會的,可是你說還是要有殺氣,這個就是你要給它伍佰式的extra嗎?可以多講點關於殺氣這件事嗎?
伍佰:如果跟我坐高鐵回嘉義一趟,就知道我在講什麼了,那個美那個浪漫,如果只是這樣,它摸不到地面,我要的東西是要摸的到地面,就像是坐我隔壁、我對面或是路上,那些當兵的、宅急便快遞,他們很man啊,應該是這樣子阿,他們怎麼會小鳥小鳥去講這樣的東西呢?應該要摸的到地面,要有力道。
玠安:如果前三張專輯把它當作是一個階段,到《樹枝孤鳥》甚至可以說是華語樂壇新世界的開始,可不可以談談關於從《樹枝孤鳥》這張專輯開始,包括接下來伍佰的歌,這段過程心情上的轉折?
伍佰:因為我做的時間夠長,所以從我的音樂可以看到時代背景,那個時代不是從我的歌或歌詞傳達出來的,有一些講不出來的東西。現在來看八〇年代的音樂,它就是有個味道,是因為效果器嗎?不一樣的錄音方法嗎?不盡然。《樹枝孤鳥》最大的不同是我自己蓋了錄音室,脫離借錄音室的時間、租金壓力,我們自己去買三夾板、角材、吸音棉等等,engineer說,錄音室就是房子裡面再蓋個房子,就開始錄了,然後這事情就很不一樣,完全自由就對了,要錄什麼沒人管我。那時候是1997、1998年,民進黨要出來,整個社會朝氣蓬勃,大家都要尋找自己,突然發現台語原來這麼美,那是個point,其實我台語歌做很少,到現在只有兩張,但我覺得那時候就是要找心目中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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