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人還是有將愛情暫時假處分的辦法,他想。這種凍結所用的冷媒,叫作謊言……
他參加著小學同學的婚禮。等待某位大人物致辭的過程有些延擱,賓客們便不耐地嗡嗡議論起來。這種大家都不熟的場合,最適合破冰的話題,除了房地產以外,便是那齣拖棚的歹戲──涉及關說的政客以「假處分」的程序,達成政治上的「真成功」;氣急敗壞的黨主席先是堅持「大是大非」,然後倏地決定不再抗告。
幾十台媒體連篇累牘地複製播送著同樣的洗腦內容,真是夠了。他百無聊賴思考著「假處分」這個法律名詞的荒謬──這是民事訴訟法中的一種保全程序,作用在於:把有爭議的東西──無論是實體的物還是虛擬的權,「凍結」在當下的狀態,直到司法程序結束為止。因為官司一打可能地老天荒都不一定有結果;但世事無常,待得塵埃落定,可能人事物景全非,就算贏了也只剩下一張薄紙。
處分也有假的?你空打我一拳,我虛回你一掌,武術上這叫套招,職棒叫作打假球,「MIT」裡摻越南米,男女關係有仙人跳。魯鈍如我等小民,只覺這一陣子遠在天邊的花拳繡腿,徒然嘯聚起二派「反關說」「反監聽」理想的烽煙對立;現在剎那間畫上句點,總有一種還沒過癮就已經雲散雨收的不爽快。
他們本來就在玩假的,他安慰自己。不過院長主張的,是對虛擬的黨員身分權利作假處分,其他虛擬的玩意兒可也能適用麼?像是……愛情。如果真的「法」力無邊,可否透過一紙假處分的命令,就將那無數言語聲調撫觸體味費洛蒙睪固酮所交織成的複雜感覺,暫時凍結在這個時點?
愛情大概不行,但聽說身體可以。從飲下一杯便能返老還童的青春之泉,到青燈丹爐煉出的蓬萊仙藥,人類妄圖在身體上長生不老的行為從未間斷。他下意識地摸摸頂上的稀疏:五千年前後的華夏男人一樣都需要假髮。《莊子•天地》不就說道:「有虞氏之藥瘍也,禿而施髢,病而求醫」──連遠古的大舜都用假髮遮蓋禿頭哩!
不過假髮的名字一開始有點嚇人──就像民國初年,胸罩一開始引進中國時叫作「義乳」一樣,《晉書》裡記載著愛美的人會借別人的假髮髻佩戴,稱為「借頭」,顧名思義是本來不是你的,將來終究得還的意思。雖然現在內分泌醫學給了比較堂皇的理由,說禿頭是因為雄激素分泌太過旺盛的關係,但男人還是不喜歡雄性禿。聖經裡的參孫,力大無窮,甚至能把城門拆下來扛到山頂上 (孔老夫子的爸爸叔梁紇也能一人撐住城門救出戰友……),又只用一根驢腮骨擊殺一千個敵人。這樣man的男人,卻只因為壞女人大利拉偷剪了他的頭髮,就力量全失,被敵人關在黑牢裡推磨。
頭髮呀!副性徵哪!男子氣概喲!
但聰明的人還是有將愛情暫時假處分的辦法,他想。這種凍結所用的冷媒,叫作謊言。小至「手機沒訊號」「我當時在開會」「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大到「我等你」之類的濫調,都是感情冰河時代的幫兇。特別是「我等你」──歷經兵變折磨的癡男子,對這三個字的魔力簡直銘心刻骨。以前有首〈當兵之前〉的歌,講得特別貼切:二十歲以前,還有作夢的時間,提到愛就承諾幾個二十年。他想入營前夕的幾夜,懷裡熱熱顫顫的身子,晶晶亮亮的瞳仁,握在掌心的小小溫潤的手,還有,那呢喃著「我們以後」的甜音膩語……
然後,幾個月之後,這些「個性」都不合了。
不能想,不能悲。他把注意力轉回婚禮。遲到的名人正在台上扒著新郎對新娘,本是一本正經、虛情假意的學術交流,後來卻假戲真做、「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的底。假到最後,如果弄假成真了,倒也未必不好啊!他想。像朱元璋直到登基之日,都還半開玩笑地與馬皇后說:「本來只打家劫舍以免凍餒,沒想到一步步就弄假成真了呵!」
只是人生,還真有很多弄假成真的事情哩!背了十二年得到的假學問,讓我得到一紙漂亮的聯考成績單,上的了理想科系;混了四年除了女生電話號碼以外全不記得的一紙假文憑,保證了我找得到理想工作,安身立命。
談起假的文憑,自然沒有比《圍城》的「克萊登大學」更經典的案例。在這部20世紀的愛情經典裡,主人翁方鴻漸「到了歐洲,四年中倒換了三個大學,倫敦、巴黎、柏林;隨便聽幾門功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
到了案頭金盡,老爸寫信問他學位之事,「他回信大發議論,痛駡博士頭銜的毫無實際。」方老先生大不以為然,便透過金主施壓──是他未過門便亡故的未婚妻的父親,說什麼:「『賢婿才高學富,名滿五洲,本不需以博士為誇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賢婿似宜舉洋進士,庶幾克紹箕裘,後來居上,愚亦與有榮焉。』方鴻漸受到兩面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
故事的結果是:方鴻漸花了四十美元,得到一紙紐約愛爾蘭人做的什麼「克萊登法商專門學校函授班」的「哲學博士」文憑充數,回國便得躋身國立大學教職。
錢鍾書最後冷冷的下了一段批語:這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
結婚證書不也只是小小一方紙?如果參與承諾的人無心遵守,再白的婚紗,再多的佳賓,再貴的宴席,再優美的音樂,不也只徒為將來的離散,創造更多有待回收的回憶與悵惘而已?
「可是,至少這張紙明載了彼此的承諾,保障了伴侶的權利吧,而且在神聖的殿堂賭過咒、發過誓的吧?」
OK,不妨看看古聖先賢是怎樣看待「承諾」這件事的。第二次周遊列國的時候,孔子與弟子們經過蒲地。剛巧此地發生了動亂,殺紅了眼的當地人以為孔門師弟是要去敵國衛國通風報信,於是不准他們通過。弟子當中有個叫公良孺的,素有勇力,看到狀況危急,便說:「從前我曾經跟著老師在匡地受難(匡人誤以為孔子是陽虎),險些不免;今天又困厄於此,這大概是天命吧?我情願戰鬥至死!」於是就不要命似地與蒲人拚殺。看到這樣的困獸之鬥,蒲人害怕了,就提出條件:「如果你們答應不去衛國,我們就放你們走!」
老夫子答應了,還指天詛地發了誓。結果出了蒲城東門,孔子竟然就指揮弟子們往衛國的方向行進。子貢不解地說:「老師,我們可以不遵守發過的盟誓嗎?」孔子妙答:「要盟也,神不聽。」意思是:如果是受到要脅被迫發的誓言,在神明那兒是不算數的啊!
婚禮已進行到最終,台上新娘隆起的肚腹在白紗下若隱若現。他看著昔日那一起爬牆打架傳紙條掀女生裙子的同窗,低調小聲嘟噥回答牧師的問題:「我願意。」
至少此刻,這份愛情的假處分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