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斷想之面具存放間蘇偉貞
老會長的工作一不小心就經紀人現代性,他是個收集個資建檔存檔手工業熱愛者,他了解旗下成員所有底細來龍去脈,可惜的是,他錯過了調動手上角色最好的時光……
我自己辦不到,所以老會長所做的一切就像一場個人的後戰爭行動,堅貞固守著他的四行倉庫老自治會,零餘時光般跌坐在拆除的眷村一角,遺落邊境的隱密情治安全屋。老會長也是,坐在水泥牆面格形鋁窗活動中心,擁有地上權,老會長任期間蓋的,戴著仿巴洛克浮雕面具,主體山牆牌樓水泥厚塗字「台南縣永康鄉影劇三村復國里復興里活動中心」沒顏掉漆,即使台南縣已經行政體系消解了,這裡卻歷史共業證據確鑿的存在著,即使活動中心產權上報訴願中,在那裡,老會長老西裝穿上低調的成癮的每天生活工作如舊節拍陳年制度,將國旗升起,打掃百坪會所空間,並且以一種純度很高的無可更新資料的歷史感持續影劇三村檔案整理工作,眷村獨有的地方自治縮影,他從村長到會長,跨界1971至1982、1984至2009年,地方自治漏網之魚軍中退下來後居然興致地做了三十六年仍在進行式。影三便是在老會長手上進行改建,2005年動土,先建老村原址右邊地號,左邊近三百戶未拆,包括活動中心,2010年新影三大樓夢般鄰高速公路拔起,老會長退回活動中心,不久,左半邊也噩夢般拆平依老村巷弄板豆腐一塊塊豎起支架圍上鐵絲網,隔離影三人日常生活。與新樓強烈對照,囚禁無夢者歲月。
完整的老影三,只在遺落邊境安全屋。所以那裡根本不是什麼活動中心,這麼說吧,那是一座永劫回歸的薛西弗斯日夜推魔力石頭上去的山,遺跡。也像一種懲罰,只不過老會長是自願的。磁鐵活動中心有兩面牆,一面牆上,兵棋推演般集體布局著歷年公部門單位往返公文、訴願書、專訪、錄影、眷村史、活動照。另一面牆,長期以來吸附著影劇三村598戶的一生,那依影三平面圖設計的家族樹依眷舍門牌排序安置,下而上右而左,基本門牌八戶一排,一戶一格,格子裡住戶軍階、生年、退年、子女數姓名成就、眷舍自住出租頂讓戶空狀況、原始眷戶憑證以及大頭照,就地成家,面具展場。1949年(絕大多數)叛逃般離開家鄉隨軍隊渡海來台的軍人的再現舞台,都不知道自己也成了歷史的一個角色,軍人本色,不戴面具演出者,(雖然有些改了名字、年齡……的做了別人)很多時候,在他們的角色裡,戰鬥、調防、操練、傷亡、階級……成分,使得他們放快行動走位又儘量不引人注目如過河卒子,在「被觀眾看見瞬間,使他們停住。那一幕要求戲劇人物逃亡停住」,班雅明的話。
這麼想吧,活動中心的家族樹,其實是一張張演員履歷表,老會長的工作一不小心就經紀人現代性,他是個收集個資建檔存檔手工業熱愛者,他了解旗下成員所有底細來龍去脈,可惜的是,他錯過了調動手上角色最好的時光,才一轉眼呢,演員凋零,演不動了。大部分眷戶真實情況是空戶,可是,他們住在牆上,住在格子裡,戴著往日的面具。面具博物館。
●在昨天的眷村舊址鐵網,綠底白字,張掛了陸軍單位告示牌:
陸軍第八軍團指揮部公告本區域係屬國軍眷地,乃國有財產,非經允許不得使用,如有占用、占建、非法侵入或侵倒廢棄物等情事,將依法提出告訴。
教戰守則。看出來了嗎?是傾倒,不是侵倒啦!錯字,整軍備戰軍事戲碼,有人鬧場的,我終於笑了出來。
賴香吟
恍惚記憶裡我最珍惜的是那些師父、女工的面影……他/她們的手都巧,飛舞亂蝶為世人刺繪神仙夢想;對比絢爛的繡線,他/她們的生活顏色少得可憐……
台南廟多,因而神祇出巡遶境多,每逢假期,氣氛正是賴和小說題名:鬥鬧熱,人群駐足圍觀,外地觀光客更是相機搶拍連連。
這類活動很少使我感到新奇,這樣說不是我對此類活動毫無興趣甚至厭惡其吵鬧,而是那些展示,比如領隊的頭旗,為神轎引路的涼傘,以及神祇穿戴的飾物——通常是這些色彩繽紛的錦繡織物東西使人感到華麗、詫異、敬畏——之於我太過熟悉如家常,有時我若感到不耐而快步離開,那也只是因為我不喜歡掉進兒時記憶的緣故。
都說兒時記憶是寫作者的資產,即便有過多麼不愉快的經歷,終究也要透過文字清除或回魂。兒時多數我忘得乾淨,或許真有那麼點不愉快,不過,有些記憶少想起,則是因為經歷與事物太奇幻,在後來的時光裡無跡可循,以至於讓人懷疑記憶的真假,我真的經歷過那些嗎?
繡莊,之於我,就是這類恍惚的記憶。就連寫出這兩個字,都有些躊躇。
這個行業衰微有十幾二十年,近年雖有點起死求生之勢,往傳統工藝的訴求走,但總地看來,說不上是個活絡產業,不過我卻見過它興盛的時代。都說現在全台灣能夠一手製作八仙彩的店家少之又少,但我所見,鋪棉師父與繡線女工,前後合作成就一幅八仙彩,幾乎是每家繡莊的基本才藝。
說來,最早,我家鄰居是間繡莊,後來我家店面也租人成了繡莊,彼時我不知有道,不知有佛,只覺看人做八仙有點趣味。先是老闆執筆行雲流水於繡地勾勒圖樣,再交給鋪棉師父,抓把棉花,邊捏邊縫,既成人物衣裝,又成鶴、龍、鳳、虎,有時加縫幾條粗繩動物背脊便有了參差,整批女工邊聊邊巧手繡滿金蔥線,便是八仙過海,財子壽,金玉滿堂。
當時繡莊裡要說有什麼半成品,就是八仙臉譜,可那只是些車滿白線的鵝蛋紙板,要顯像得經師父拿火柴棒折成幾截,俐落一縫,作出鼻子,再以不同繡線縫出眼唇,才有了老翁、仕女、莽漢的區別。師父總不厭倦教我見識八仙:張果老、鍾離權、呂洞賓、曹國舅、鐵拐李、何仙姑、韓湘子、藍采和,說他們都是凡人,坦胸露肚、吹笛搖扇、有男才有女貌,也有輕佻、行義、跛腳、酗酒,但都得道成仙,各踩筋斗雲或滔滔白浪過海而去。
想來那是一個截然不同於日常生活的世界,繡莊諸物也多供宗教祭祀而用,那些奇麗人物,龍虎猛煞,充滿白馬、寶塔、蟠桃、葫蘆、花花草草的仙境,正是世人對榮華富貴的想像,貧危生活裡對吉祥開運的願求。童年我於其中嬉玩,不會懂得那麼多,亦無敬畏之心,那些面偶想起來恍若玩物,整個繡莊像是一個衣裝、怪獸、面具、彩帶的存放所。有段時日,我亦能幫忙縫綴填補空白裝飾用的綠葉與亮片(那的確是每個細節都靠手工的時代),如果我有一點針線活兒的本領,大約就是那時候學的。
我家樓下繡莊後來生意興隆,搬進府城,在兵家必爭之地民權路上取得一席,後來歲月,我家父母經過多半會進去坐坐,說繡莊老闆看著我長大應不為過,而我也因此得見繡莊這一行起衰盛落的光景,恍惚記憶裡我最珍惜的是那些師父、女工的面影,他/她們多數坐在輪椅上,被認為不能從事其他勞動而從小被送進繡莊習藝,他/她們的手都巧,飛舞亂蝶為世人刺繪神仙夢想;對比絢爛的繡線,他/她們的生活顏色少得可憐。今日他/她們都不知道去了哪裡,但若哪一天我能寫出一點點屬於他/她們的故事,應是能證繡莊記憶為真的最好方法。
十一月《文學相對論》預告幾米VS焦元溥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