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在普魯斯特卷帙浩繁的《追憶似水年華》中,以第一個字「長久以來」(longtemps)啟動了往事如長河蜿蜒,在時光中開展、流瀉、噴湧,滔滔進入全書最後,數千頁的盤迴百轉之後還是以「時間」(temps)這個字來收尾,頭尾相串,簡單一個字彙即為全書的題旨點了睛;而西蒙.波娃的《第二性》雖然不是一部文學創作,但她以第一人稱「我」這個字作為開頭,帶出全書七十幾萬字的長篇論述,引領讀者進入一片有待開荒闢土的女性議題中,應該說這個「我」在這裡出現一點也不是偶然──因為不管是從她作為一個作家來看,或是單單就她作為一個女人來看,都可以說只有像波娃這樣一個人,才能寫出《第二性》這樣一本書。
實際上,「我」這個字一直都是波娃其人的關鍵詞。如果我們試著追索她人生軌跡、文字軌跡,便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之於波娃正如多重鏡像相映,在折射又折射中,她或是定睛直視自我,或是藉此讓自我移位,或是讓自我豐富而多元。譬如她的自我意識及早就覺醒,在六歲時,她便對自己說:「我不是小孩子,我是『我』」,這個我隨而是她觀察、省思、開創的中心,以致在她十五歲決定當個作家時,便也決定了「我」是她一生創作的主題,她記下當時的想法是「我夢想著成為我自己存在的因,也成為我自己存在的果,只有文學能讓我實現這個夢想……在寫我自己生平經歷時,我可以重新創造我自己……」成為「我」,更是她在人世的挑戰,像是在她和沙特結識時,沙特深入剖析她,兩人在巴黎盧森堡公園談了幾個小時善與惡的問題後,當晚波娃在自己的日記裡寫下「我願意接受這個成為『我』的冒險」。
●讀書
讀書,讀什麼好?論述?小說?這個問題經常在年輕的她的腦子裡打轉。
她說:「讀一本小說,進入了一個具體的世界中,有時間的流動,有人物翩然,有想也想不到的事件發生;而讀論述類的書,理念的世界帶著我超脫塵世,脫離表象,進入一個無時間生滅的理性秩序之恆定中。我還深切記得,每每讀完一本書,在闔上之時,心中的愕然,讀完斯賓諾沙或康德的哲學書,我心想『怎麼會去讀想小說那種淺薄、無謂的東西呢?』,而在讀完斯湯達爾的《紅與黑》或是哈代的《黛絲姑娘》時,我卻問自己『怎麼會浪費時間去讀以概念架構出一個系統的東西呢?』人世的真理到底是在這瞬息萬變的塵世裡,或是在恆久不變的觀念世界中?」
●寫作
幾乎是寫完一本書,她指尖即感受到需要握著筆寫另一本書的需要。她十五歲時立志寫作,信然不是無來由的熱情。
●「我」
「我」的冒險隨後也出現在她所有的文字作品中,舉凡小說、論述、回憶錄、日記、書信等等盡皆帶著她人生的跡痕。譬如她於1954年獲頒龔固爾文學獎的小說《名士風流》,這部以第二次戰後巴黎知識分子對法國社會、對世界局勢的思考,其中便深深有她自己、沙特、卡繆的影子。更不用說,她傾畢生之力寫作的六大卷回憶錄,她以寫作時的「我」來回顧生命過往之「我」其中阡陌交織的鏡像返照,更是眩人。尤其,最出人意表,或者說可能也是最出她自己意表的是,《第二性》這部論述真正為她自己帶出了一場「我」的新歷險。
首先就是智識上的歷險。正如我們所知,波娃在寫作這本書以前對女性的議題並不特別關注,她是在確定了寫作主題後,在寫作過程中,執意深入思考這問題,隨著自己的筆端逐漸開闢出新天地。而且綜觀《第二性》全書,可以說是波娃將她長久以來博覽群籍的一次大回顧,她以一名讀者的身分來詰問幾部典籍,精神分析學著作、歷史唯物觀、著名小說、《聖經》等等著作來到她眼前,思維的破綻便遮也遮不住。
再來就是身體力行的行動冒險。波娃之筆為她自己開啟了因女性議題走上街頭運動之路。1971年,法國女性為墮胎法案向政府請命,波娃總是走上最前端。這時,她是全然的女權運動者,已不再相信婦女的解放要靠階級解放以畢竟全功,而認為所有的女人應團結一氣為自己爭取權利。
有人以為在《第二性》中,頗為缺乏正面的典型,但也許不妨說波娃即以自己一生所行所為樹立了典範,正如茱莉亞.克莉斯蒂娃所說:「即使波娃有許多觀點與我相左,但我把她《第二性》看作是帶有生命力量的建造之書,它和波娃這個人、和她的人生完全密不可分。在讀到書中或此或彼的段落,覺得有些可議,或是覺得她說得太誇張,是我所不認同的時候,只要把波娃一生的作為,包括她的政治、社會主張,考量進來,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就能接受我們之間的歧異。」
◎作者簡介
邱瑞鑾
東海大學哲學系畢業,獲法國巴黎第八大學法國現代文學高等深入研究文憑,譯有《貓咪躲高高》、《綠色之馬》、《潛水鐘與蝴蝶》、《金魚》、《窮人客棧》、《戴眼鏡的女孩》、《小姐變成豬》、《位置》、《一直下雨的星期天》、《日出時讓悲傷終結》、《可笑的愛》、《太愛火柴的女孩》、《雲的理論》等書。著有《布朗修哪裡去了》。目前正埋首翻譯西蒙.波娃《第二性》(即將由貓頭鷹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