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在老嚴陪同下,去鎮東的碑亭看看,老嚴明裡是幫我帶路,暗裡可沒安甚好心,監視我的意味更濃一點。
張野是奉祥人,犯事後又逃回奉祥,同鄉們多年情誼,自然要設法庇蔭他。
我這趟絕不是來告發他的,我只想弄清些事,釐清康都之變的真相。
「舍人,您這身皮肉可真細嫩,我生平沒見過幾個呢!」
老嚴這號人物哪,怎麼說呢,焦黃面皮麻臉蛋,臉上盡是一坑坑瘀瘢,那對三角眼,看人時在七分嘲弄中帶著三分狡獪,令人望之生厭。更令人討厭的,是他那偶爾彰顯出來的怪誕,就好像腹裡塞著一團本來不該屬於他的腸胃,盡說一些奇怪話?
我狠狠瞪他一眼。
他露出黃板牙笑說:「我平常在流水堂,就是幹這個的,因此才特別注意這些。」他又瞄了我的臉頰和頸部一下,「我在流水堂專門負責革甲製作,每天挑選獸品,扒剝獸皮硝皮製革,因此才特別注意。」
這傢伙把我當甚麼啦?我在心裡想像扒剝獸皮的樣子,不禁有些反胃,但也有些好奇,「你都扒過哪些獸皮?」
「多嘍!」這一下他興致可來了,不自覺掐手說:「有牛皮,有犀牛皮,鮫魚皮,也有兕皮。」
「兕皮?」
「那是一種特別肥壯的犀牛,可凶猛啦,一頭能牴死幾條牛呢!」老嚴眼裡發光,一臉興奮說:「逮到這種惡獸,要先關牠個七天七夜,日夜不能讓牠睡覺,先教牠累個脫力。再拿山長竹削尖了,可別傷著獸皮,朝牠眼窩猛插進去,插進牠腦裡,放光牠的腦血。」
這麼個噁心描述,他說來毫不停滯,彷彿對此與有榮焉似的?
他熱切說道:「咱們奉祥鎮,不但有最好的黑血礦,還有最好的芒硝和礬石,能硝揉出最好的革甲呢。」
我有點怕他這種熱切表情,轉頭不去看他。鎮街上人來人往,彷彿都以那座大院為中心點,朝四外忙碌不休?
老嚴嘆了口氣說:「老爺真了不起,咱們鎮裡要不是有他啊……誒……」
我打斷他問:「到了那處碑亭嗎?」
大街忽然奔來幾名毛頭小孩,提著隻水桶,在我們身邊追鬧,我反射性的抓緊錢袋。
老嚴揮手說:「小鬼,去,去!」
小孩沒理他,仍不斷追著我們亂繞,有一名小小孩一邊跑,髮辮一邊亂甩,叫道:「我要學武功!要學武功!」
「街上的武館都關啦,你還學啥武功?當心你爹打你!」他的同伴嘲笑他說。
小小孩不依道:「我要學武功,娘說那塊石碑上有……有大俠的武功,我要學武功!」
一雙粗糙的大手抓住小孩──是老嚴,老嚴兇著一張臉說:「小鬼,你在胡扯些甚麼,甚麼石碑上有武功!」
小孩哪經得起他嚇,哇一聲哭嚎起來,「我娘說,石碑上有武功,一潑水就出來啦!」
他手上提著一隻三分滿的木製小桶,水花四盪。
老嚴擰住小孩的臉,刷的甩了小孩一耳光,怒道:「去你的臭小鬼,學甚麼武功!去學做工匠,學做手藝,在咱們鎮上學武功沒用!滾,再不滾小心我扒掉你一層皮!」
我看著那名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孩,哭嚷著越走越遠,心想,誰說學武功沒用?如果他真能學些武功,就不會被老嚴欺侮了。
老嚴不曉得怎麼回事,仍追著那幾名小孩,揮舞拳頭罵了一陣,然後才回頭來對我呶嘴:「瞧,碑亭不就在那邊嚜!」
那座碑亭似乎是新起的,紅漆瓦簷都還嶄新,但幾根楹柱不知怎地,被人刮得一道一道,露出柱裡的新肉。
碑亭裡四面透風,卻被一株老樹蔭著,裡頭暗黑,一塊孤伶伶的石碑豎在碑亭裡,似乎乏人聞問。
不,碑亭裡此刻有人聞問,石碑後露出個肩膀,手撫碑緣,還不停在抽搐?
我們驚訝的走進碑亭,繞到石碑後方,那人一見我們,跳起來擦抹眼睛,就想匆匆離開。
是那名里甲?
我叫喚他,他不理我,一個勁的加快腳步,邊走還邊揉搓發紅的眼角。
「死兔子。」老嚴朝他撇嘴。
我呆站在石碑前面,望著碑身上龜裂的紋路、像一幅粗糲的壁畫般訴說著碑亭滄桑的歷史,然而碑面上確無文字,也沒有甚麼絕世武功。
我見到石碑的座基附近,有一片被水浸濕的痕跡,灰青色的碑面上,居然隱隱浮現出一枚掌印?
那是一隻缺了兩根手指的掌印?
掌印寄附在碑裡,就像被水給淋出來那樣,乍一看十分詭異。
這是怎麼回事?
站在我身邊的老嚴,面色慘青。
自娘與那粗鄙的門房私逃後,爹更少說話了,成天在房中喃喃自語,像在思索甚麼困難的事?我偶爾進房探視他,都不敢久待,他那羸弱病態的身形,和那越發粉嫩的雙頰,都不再像我熟悉的阿爹。
有一天他對我說:玉兒,有事不書,是史失其守,爹不是不怕死,但爹更怕愧對職守哪。
爹的聲音變的好怪,好尖好細,我實在不忍卒聽。
廟堂太高啦,玉兒,到民間去。
廟堂的確太高,也太邪惡,爹,他們在造偽史,我卻無法入朝幫你平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寫出真相,寫出康都之變,寫出安平王和張野的事,讓世人都知道!
(五篇之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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