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的確不可能什麼都不需要。莊周聽得忍不住心底嘆息。
他想起他的妻,還想起那個墳場的女子。
一年前一日深夜,他踩著疲乏的步履回家。很累了,他總是做同樣的夢,午休夜寐,一閉眼,就陷入相同的夢境。很累了,因此抄小路回家。
小徑經過墳場。墳場裡都是死人。死亡是自然的一部份,並不可怕,所以他循著村民送葬的小徑回家。
卻嚇得腳發軟、頭皮發麻。
一身白衣的女鬼,不!是女人,披麻帶孝卻又薄施脂粉的的女人!瑩瑩月光下,髮鬒似緇、膚白勝雪、風姿綽約、手持蒲扇,赫然由墳壙挺腰站起。
「多大膽呀!怎會出現在這裡?」莊周狐疑。
女人睜水汪汪眼眸,伸纖纖蔥指,指濕土新墳,說:「我答應丈夫,在他屍骨未寒之前絕不改嫁。」
「所以妳來搧墳?」莊周嘆息。
莊周把這樣的嘆息告訴自己的妻。
妻沈默,突然潸潸垂淚。
「你終日在深山窮林裡修練,好不容易回家,卻杜撰這樣的故事來懷疑我的貞潔嗎?」妻說。
「人確實不可能什麼都不需要!我來會會你吧。」庖丁走向莊周,打斷了他的思緒。
「庖丁?你覬覦我的官位?」惠施吃驚、不悅。
「不是。我需要證明。」庖丁說。
「你是我的侍衛長,是舉國第一良庖,還需要證明什麼?」惠施不信。
庖丁不語。
他脫卸斗蓬,一股氣流猛然自體內漲起,如刀,碎裂外衣成千片萬片,露出插滿一整排形狀各異的短刀短劍的貼身皮革。他左手抽出尺許短刀,忽然翻轉刀面,鏡映日光射向莊周,趁著光芒閃瞎莊周瞳孔之際,右手刷一聲抽出腰間軟劍,劍尖直刺莊周心肺。
莊周不想比武,庖丁已動手;莊周皺眉,猶豫,不期然一線白光掠過臉頰,視野旋即黑壓壓。驚覺利刃襲胸,他後退、速退,退至高臺邊,躍起,騰空飛過庖丁頭頂,回到中央。猶未站穩,嘶嘶破空聲連續不絕,宛如千頭萬口的滕蛇朝他昂首吐信。他的瞳眼仍舊黑影幢幢,揣測那是庖丁以解牛利器充當暗器。每人解牛方式不一,刀具互異,他不敢硬接,仰身後倒。倒地之際,右手一撐、左足一蹬,硬生生橫挪、翻轉了軀體。再度站起,他長衫的下擺已撩起紮入腰際,手中多了一支麈尾。
「那是什麼招式?」惠王問惠施。
「沒有招式。」
「沒有?」
「尋常武夫才需要招式。有招式就有破綻。」惠施解釋。
兩人對峙。莊周不主動攻擊,兀立如嶽,庖丁亦巍然矗立。
「庖丁膽怯了嗎?」惠王問。
「不!謀定而後動。庖丁瞎眼,對莊周手中之物感到迷惑。」惠施說。
「那是一支拂麈!」惠王忽然宏聲向庖丁喊。
話聲方落,庖丁身形猝變,右手長劍點向莊周右肩。莊周右腕抖動,麈尾捲向庖丁右肱。庖丁卻已變招,右肘轉動,劍鋒橫削向莊周咽喉,同時左手刀刃向麈尾尾端削去,意圖削斷毛束。
很少人以軟性的物品充當武器。對付這樣的敵手,對一個瞎子而言,特別是一項致命的挑戰。握持拂麈的短棒使出硬底子功夫,砸、打、揮、舂,講究勁力;毛束卻是軟綿綿的,隨著棒頭甩出一個個圓,可稍一扭動,抽、捲、拉、甩,從圓的任一位置皆可攻出。於是,軟硬兼施、攻守交替,自然形成莫大的威脅。庖丁深明此理,右劍為虛、意在惑敵,左刀是實、務求截斷麈尾。
莊周當然也深諳此理,更明白庖丁的企圖。他氣落雙足,或快或慢繞著庖丁繞圈,手中拂麈東畫一個圓,西繞一個圈,內力灌注處,毛束尾端霹啪連響。庖丁只覺身體周遭躍跳著數不清的直豎、橫平、斜向的圓,早已迷失了莊周的方位。
惠王手一揮,五位穿甲戴盔荷斧武士加入戰局。庖丁張口欲阻止,忍住了,刀劍齊施一輪猛攻。「武士能限縮莊周移位的空間,庖丁若能準確聽風辨位,即可使出致勝一擊。」惠王想。
誰知那是錯估了形勢!莊周一受箝制而步形凝滯,猛一吸氣,雙腳交錯划步,法式萬變,手中拂麈則舞起更大的圓,幻變也更急。五戰士本已阻其去向,眨眼又不見其蹤影;以為可以撂倒敵手,手中斧頭揮出,卻發現是斬向戰友,慌得立刻鬆手。五人全亂了方寸,失了進退的規矩,庖丁反而覺得絆手絆腳。
「這是什麼緣故?」惠王問。
「沒想到他的武功已臻如此境界!」惠施說,眼中盡是疾妒的光芒。
「住手!」庖丁乍然大喊,斂收兵器。
五戰士趕緊也收起斧頭,暗自慶幸沒有出糗。
(五篇之三,待續)
•五篇之一
•五篇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