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輸了。」庖丁黯然。
「對!你輸了。」莊周說。
「唉!早在武士加入時,我就輸了。我只是想測試你的功力到達何種境地。」
「我知道。……不過你不算輸!就一個尋常的瞎子來說,你的武功已登峰造極。」
「我不是尋常的瞎子!」庖丁斷然拒絕這樣的讚美,再度吁嗟:「唉!所以我獲得證明了:瞎眼,畢竟是練武的障礙。」
「廢話!」惠王嗤然。
莊周與庖丁皆沈默。
「那不是廢話,君王。」惠施說。
「怎麼不是?」
「對尋常武夫來說,瞎眼是障礙,但是上乘武功倚靠的不是感官的眼睛,而是精神的力量。就譬如庖丁解牛,可以目無全牛,因為他不需要眼睛,需要的是人與牛心靈的交通。」
人與牛心靈的交通?莊周聽得心頭猛一跳。原來在濠梁之上,惠施是懂的!
「既然如此,庖丁為何嘆息?」惠王問。
「比武之際,速度比鋒銳的武器、完美的招式,都來得重要。只要夠快,手裡只是一支竹筷,使的是笨拙的招式,依然能致勝。因為敵人尚未出手,你已逼近,掐住他的經脈,他哪裡還能出手?」惠施說。
「所以五名武士牽制不了莊周?」
「當然!……速度可以決定空間的大小。」
「朕了解了!……問題是,人乃血肉之軀,如何擁有疾如飄風的速度?」
「靠內力。」
「如果內力相近呢?」
「這就是庖丁的意思了!當雙方各方面都勢均力敵時,再微渺的條件,都會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比如瞎不瞎眼。」
「唉!到底是障礙啊。」庖丁再度嗟喟。
「我的看法不同。」莊周突然說。
眾人咸感意外。
「其實早在動手之前,在庖丁說『我需要證明』時,他就輸了。」
「什麼意思?」庖丁皺眉。
「你太注意你的瞎眼了,一直以為是缺陷。」
「瞎眼不是缺陷嗎?」
「是!問題是,你一直很在意它,它就成為你的心魔,削弱你心靈的視力。庖丁,你的自卑使你成為尋常的瞎子了。」
「自卑?……唉呀!是了!我太刻意要超越我的缺陷了,總想要證明我能夠勝過明眼人,反而喪失了自然之道。」庖丁恍然大悟。
「正是!」莊周說:「道就是自然。人惟有順從軀體上天生的樣貌,精神生命才能解脫而逍遙。刻意去有所作為想要超越,就乖違了自然之道!可惜呀!庖丁,你為何始終陷溺於『看見或看不見』的泥淖裡呢?」
「可是當雙方各方面都平分秋色時,『看見或看不見』的確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啊?」惠王突然插嘴。
「的確!……然而在雙方鏖戰千百招後,誰勝誰敗相差多少呢?那時明眼人縱使贏了一招半式,又有誰會認定那位敗戰的瞎子是尋常的武夫呢?……是不是呢,庖丁?」莊周說。
庖丁沉默,頹喪、又有些興奮。
「理解是一回事,能否體會、割捨又是一回事呵!」惠施忽然接口。
莊周悚然。
「剛才走上高臺時,他不是不理解什麼是道嗎?怎麼一下子彷彿就能體會了?他是本就無法體會,還是假裝的?那麼,什麼是他難以割捨的?」莊周想。
正想著,眼神竟流露出欣喜。他的鼻竇隱隱嗅聞到一陣香氣。
7.
熟悉的香氣,是妻子衣飾的迷迭香、是唇間的胭脂味,是濃情蜜意的午夜,許久許久以前的夜晚,妻纏綿婉攣時誘人的體香。
香氣由遠而近,似緩,卻一下子就漫漶至身前。
香氣怎會在這裡?
埋怨丈夫假借墳場女人來懷疑自己的貞節的妻連墜的珠淚,並未祛除莊周的懷疑。
經由墳場返家後隔日,莊周寫信給生平最要好的朋友,有智慧又風流倜儻的朋友,邀請他來家裡作客。
然後他去訂購棺材、自製輓聯、布置靈堂,還寫了自輓文。他平日言談即不在乎生死,妻早習慣了他言行的怪異,也不去管他,倒是看他突然順應民俗大費周章去籌辦喪事,覺得不可思議。
喪葬之物馬上就派上用場了。一場急驚風,讓莊周謝世了,在朋友到達那日。
朋友義無反顧為莊周發喪,小殮、大殮、尋墓地;妻張羅家中瑣細,編結喪服、招呼來弔唁的親友、焚香祭拜。兩人一內一外,庶務繁冗,屢屢見面。
莊周當然非真死亡,而是演練龜息大法。大殮當晚,他就醒了,由特製的機關棺木中脫身,化身為專治疑難雜症的郎中。
郎中在自家井中下毒,一種讓動情的男子夜半心悶鬱、頭絞痛,痛得滿地打滾的毒。郎中向寡婦說,醫治該男子的奇症,需以喪亡七七期限內的死屍的腦髓,當作藥引。然後郎中又躲回棺材。
他在等待。他的心忐忑的、焦慮的盼望,盼望他能不需要等待。
等待很漫長,直至七七。
「過了子時,死屍的腦髓就一無是處了!我懸著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辦理喪事是需要常常磋商的。妻與朋友在慌忙之際必然無法男女授受不親,他們眼中原本衹是寡婦感激、朋友慰喪的神采不會因此而變得濃烈吧?否則喪期可就變得無比漫長了!猶如墳場女子對於『屍骨未寒』四字苦苦的煎熬的等待。」
那夜,窩身於棺槨中,莊周腦中千思萬慮,緊張得全身發抖。
午夜,變天了!雷電交加,風暴雨急。他躺在棺中,數著牆外打綁敲更的聲音。聲音幾乎被風雨聲淹沒了。
腳步聲也是,如果不是因為步伐凌亂的話。
斧頭侵犯槨木的聲音則異常清晰,一斧一碎、一斫一裂,將莊周、一個詐死的丈夫,悲戚的心碎裂成千片肉萬滴血。
多麼希望真的死去啊!他閉上了眼睛。
棺蓋這時被掀開來,他只好挺身坐起。
妻的神情瞬息萬變:驚嚇、訝疑、羞愧、悽惻,然後是憤怒。
莊周的表情則單純多了,顧自不發一語。
「果真不可靠啊!人。不可靠啊!世人所倚靠的愛情。」莊周證明了他的假設,卻絲毫也不歡喜。
場面這時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妻忽然捧心蹙顰,咚一聲軟身倒下。她的情人,莊周的朋友,翻手接住她搖搖欲墜的玉體。
急怒攻心、剛嚥氣的妻的屍首竟然委身在別的男人的懷裡!不發一語的莊周,愈發緘口不語。
接著嚎啕大哭。
他走出屋外,拾起風雨刮落的殘枝,捧起掉落簷下的瓦盆,敲呀敲呀,敲出沒有高低的音符,沒有節奏的旋律。「死得好啊!死得真好!人世間啊……」他咿咿嗚嗚唱著。
鄰居都說莊周瘋了,朋友則深深凝視他。
那個朋友就是惠施。
(五篇之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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