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沒有發瘋的莊周站在朋友惠施身旁，一起嗅聞著誘人的迷迭香由遠而近。
香味比以前濃郁，散發香味的女人比以前標緻。
能散發香氣的標緻的女人當然不是死人。
莊周能夠詐死試妻，妻為何不能如法炮製？
聞到妻的香氣而欣喜的莊周的眼神，並沒有得到同樣的回應。妻對他視而不見。
妻風情萬種，輕挪蓮步，每一步都撩逗著高臺上每一位男人的神經。
「咋！莊夫子，如果我是你，一定不去山林裡修道了。」惠王毫不掩飾色瞇瞇的眼。
「對！湘君就是我一輩子的道。」惠施贊同。
被稱作湘君的女人，如湘水般婉孌浪漫的女人，聽見讚美，只是矜持的輕笑。
「所以，嘿！……」惠王對惠施說：「你派遣朕的軍隊去圍堵莊周，不是怕他來搶奪你的權位，是擔心他搶回妻子吧！」
「當然！湘君是我的女人。」惠施說。
「惠相公，如果莊周硬要搶走奴家呢？」湘君突然輕啟貝齒，輕描淡寫地問。
「他沒有這個能耐！」惠施斬釘截鐵說。
「你有這個能耐嗎？願意施展所有能耐搶回奴家嗎？」湘君楚楚可憐對莊周說。
莊周沉默。
他不清楚湘君的意思。她是懷疑我沒有能耐？還是情意款款在鼓勵我呢？如果我答應了，是代表我要搶回她？還是挽回夫妻之情呢？變了心的女人，以及她的愛情，值得再付出努力嗎？
「我只是來觀賞解牛大賽。」莊周冷冽的說。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若不是你……」湘君陡然泫然欲滴。
湘君的淚，讓莊周想起她聽見墳場女子的故事時委屈的淚，更想起許許多多暗夜裡她的空閨獨守。「我果真太耽溺於求道，以致於忽視了妻的美麗、妻的空虛？……我是睜眼的瞎子？」不禁問自己。
「我希望只是來觀賞宰牛大賽而已。」莊周嘴硬地說，感覺體內某種東西悠悠甦醒了。
「哈！……」湘君乍然狂笑，說：「我也是來觀賞解牛大賽的。……臺下二百多位廚師也是！他們正引頸盼望臺上也有一場精采絕倫的屠宰大賽哩！在生命的舞臺上，誰是主角？誰又不是主角？你觀賞別人的時候，別人也正觀賞著你呢！」
「什麼？」莊周怵然。
卻無餘裕去細想了。
湘君的淚、狂笑，刺激著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猛一閉，一瞠，射出閃電。
右手隨即也奔瀉出一波波閃電，握著吳戈的手，惠施的手。
吳人擅製戈。戈刃銀白、三稜而尖，戈柄石榴木所製，硬實而有彈力；刃可戳、可撂、可搠，柄可擊、可截、可仆。善使者以腰力舞柄，雙腕瞬間改換攻擊方式、方位，制敵於五呎之外，敵人根本難以近身。
莊周倉皇應戰。
操戈的手充滿敵意，彷彿擊潰讎敵就能擄獲女子的芳心，奪得男人的尊嚴。
卻處處露出破綻。
武藝是末技，內力是正道；心平才能氣和，氣和則內力運行方得以綿密不斷。若是沾黏於勝敗榮辱如庖丁，或是陷溺於悲喜情緒如惠施，心有所偏，身心無法渾然一體，運拳進刃、前趨後退之際就容易岔了呼吸。呼息岔分不勻，一鼓作氣猶可，久攻不下，氣就洩了，難免自亂陣腳。
莊周長劍左擋右削，進退總在一尺內，可惠施長戈攻掠不進一吋。莊周也不搶攻，好整以暇等候惠施喘息、技窮的時候。
可心頭猛然轟一聲如泰山壓頂！他看見，眼睛的餘光瞥見，湘君臉上的憂戚。
看來，變質了的女人的心，即便是付出努力，終究難以挽回。莊周想。
他更覺莫名。搶奪朋友妻子的奸夫，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冠冕堂皇、殺氣騰騰欲殲殺那位丈夫？
更弔詭的是，離開我，湘君變得愈有女人味了，那麼我搶回她有何意義？我已經表明不想搶回了啊，可惠施滿臉猙獰，湘君眼露哀悽，為什麼？
只因為我是他們姦情的印記！沒有殺掉我，他們永遠無法抹滅闇夜劈棺取髓的記憶、無能抹煞喪期中乾柴烈火的艷情，以及背後的羞愧與蜚短流長！
莊周幡然醒悟，忍不住深深惋惜：到底是名家啊，惠施！被名實相副的觀念所苑囿，也擺脫不了人世的眼光與禮教。
呀──，惠施乍然獅吼，旋動戈柄，戈纓晃動眩人眉目，戈尖圈繞在莊周上身，卻覷不出搠往哪一方位。莊周側身，凝聚內力於雙手，右手長劍橫格開長戈，突然吸氣前縱、近身，左手揮掌拍向惠施肩膀。
當然不可能輕易就傷了惠施，然而近身格鬥，長戈已成累贅，惠施只可守不能攻。他瞳孔內恨意更熾，愈發焦躁，涔涔汗液流落雙頰。
「殺了他吧！我也不想活了。」湘君忽然發瘋地朝莊周嘶喊。
莊周皺眉，整顆心揪在一起。
他忽然覺得惠施與湘君好可憐！
人，慾望的動物呵！要不到所要的，很痛苦！護衛已得到的，很辛苦！
他忽然覺得臺上許多人，以及臺下的兵卒和廚師，也很可憐！
每個人都為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標，可能是黎民般簡單的「獲得一頭牛肉」的渴望，可能是一紙廚師證照，可能是超越瞎眼痼疾的自我肯定，可能是為了情、為了慾……。他們認為倚恃這個目標，生命可以獲得豐富與滿足，於是為了這個目標，人人都瞎了眼，忘了生命應有的姿態與美感。
我自己呢？莊周不由得惴慄起來，醒覺自己更可憐！
長久以來，我與世界總是隔著一層藩籬，我永遠是個觀察者。為了成就生命應有的美感與姿態，我捨棄塵世一切目標，自以為能高蹈於世俗之外，能體會道的玄妙。然而，什麼都不需要，都不作為，固然最接近自然之道！但是，什麼都不需要，生命要倚靠什麼活下去？
莊周心中思緒翻攪，一股寂寞的意緒宛如傾盆暴雨兜頭砸下，砸得他全身發冷！
小丑！在這座人生舞台上，人人都是自以為能得道的小丑！
我們這群人，不！這群小丑，不！這一群牛，該如何面對明日？
唉！天地不仁啊，以萬物為芻狗！
9.
就這麼恍神了，莊周；而長戈快逾閃電，刺痛喉頭肌膚。他下意識後撤、縮喉、屏氣。「哀呀！天地不仁，……」腦海再度閃過這個念頭，屏住的一口氣遂洩了。
人的血與畜牲的血雖然不同，卻一樣溫熱、黏膩、令人作噁！至於自己的血與別人的血是否也相異，莊周則無暇臆想了，利戈已刺穿他的後頸。
他感覺自己飄浮了起來。
果真化為蝴蝶了嗎？
這一輩子他總是做著同樣的夢。夢境中，他化身為蝴蝶，白日在花叢裡翩蹮飛舞，晚間休憩於花蕊上。蝴蝶累了，睡了，做了個夢，夢見牠變成了莊周。
每回總也就這麼驚嚇地醒了過來！枯坐床頭，不明白當下坐在床頭的是莊周，還是蝴蝶？
這一回再也醒不過來了吧！莊周咤出最後一口氣，悠悠忽忽，不清楚自己將漂浮去哪裡。
生命的盡頭在哪裏？
他覺得好累。
（五篇之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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