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要是敢吃貓食兒,現在生吃,我就給你五毛錢。」陳元慶翻開手掌,手心處赫然捏出一張紙幣。……牠可以生吃嗎?我猶豫起來……天哪,那七條貓食兒居然在游,而且是朝著一個方向。那根穿過牠們身體的草被彎成一個圓弧。這太不可思議了。牠們游得很慢,身邊還飄著若干條細細的紅帶子,那是從鰓幫子裡流出的血。陳元慶折下一根灌木枝,想把牠們挑上岸。我吸吸鼻子,拉住他的手,說,「算了。」我有點不安。也許這些魚的確是死人變的,要不,哪能夠這樣強悍?河那邊的婦人都走了。一個乾癟的老太婆在清洗瓶瓶罐罐,手腳麻利。她從竹籃裡掏出各種各樣的瓶子,沿著草坡擺出方陣。金黃色的陽光落在上面,耀眼得很。過了一會兒,它們像螃蟹一樣,沿著草坡往下爬,爬到河面,晃一晃,一頭扎了進去。我說,「我要回家了。」
陳元慶嗯了聲,「我剛才找你有事。可我現在忘掉了。」
我說,「那等你想起來再說。」
我想起王佛剛才倒魚的事,便說,「你知道王佛嗎?他沒賣掉魚,就把魚倒在河裡了。」陳元慶說,「你才知道啊?人家這是放生,要不怎麼叫佛呢?」
我說,「他既然要放生,為什麼要把魚抓到桶子裡拿去賣?」
陳元慶樂了,「不去抓魚,哪來的魚放生?真是笨。總不會掏錢去買吧。」
我笑了,想了想又說,「你見過誰買王佛的貓食兒嗎?」
陳元慶搖搖頭。我說,「那王佛賣不掉魚,他哪來的錢過日子?」
陳元慶很為難地看著我。我很希望他能說一聲「我不知道」,可陳元慶就是不說。他把石子踢進河裡,又叫起來,「哎呀,有一條貓食兒翻肚子了。」陳元慶用樹枝挑起那七條貓食兒。魚拚命掙扎。水珠濺到我臉上。我說,「你想幹嘛?」陳元慶說,拿回去餵你鄰居家的貓。我說,「不要了。」陳元慶說,「那我拿回家餵鄰居家的貓。若在魚身上撒一點老鼠藥,就可以看到貓打醉拳。」陳元慶望著我,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動,嘻嘻地笑,「哎,你要是敢吃貓食兒,現在生吃,我就給你五毛錢。」陳元慶翻開手掌,手心處赫然捏出一張紙幣。
我愣住了。貓食兒的味道我是嘗過的。每次媽媽做貓食兒吃,跟做賊一樣,要鎖上幾重門,生怕別人看見。我還沒有生吃過貓食兒。牠可以生吃嗎?我猶豫起來,望著那張邊角已經皺捲的紙幣。它可以讓我在舊書攤看上好幾天的小人書,也可以買到四十五粒話梅硬糖。陳元慶從哪搞來的?我一字一字地說道,「陳元慶,你又偷了你媽的錢。」
陳元慶嘿嘿地笑,「這你管不著。我問你敢不敢吃。」
我想了一會兒說,「你把錢給我,我就敢吃。」
陳元慶馬上把錢拍入我的手心,「拿著。別怪我沒提醒你。這魚可是……」
我沒想到陳元慶真的捨得把錢給我。指尖立刻滾燙。去年過年,我媽才給了我二毛壓歲。死人變的魚?陳元慶唬誰呀。我以前怎沒聽說過?七條魚,有一條死了,其他的還在晃。草尖上滾著幾滴水珠,有點像人的眼淚。魚會哭嗎?若魚會哭,為什麼聽不到牠們的哭聲?人死了,是鬼;魚死了,就是盤中飧。我皺起眉頭,把眉頭越擰越緊。陳元慶哈哈一笑,伸手來奪錢,說,「我就知道你不敢吃。苕就一個字。」
「苕」是梨橋話裡一個含義很特殊的字眼。我被這個字眼激怒了,飛快地把錢裝進口袋,歪過頭,張嘴往死魚的尾巴上咬去。那洗瓶罐的老太婆突然回頭尖聲叫道,「別吃。這魚是死人變的。」我的牙齒接觸在魚鱗的一剎那停下了。腥味衝入鼻腔,腦子裡落下白花花的絮狀物,手下意識地把貓食兒甩向河中。老太婆沒再說話,又去洗瓶瓶罐罐。她的影子在顏色越來越深的水面上是那樣黑,簡直是一個黑呼呼的洞。我感覺到暈眩,與陳元慶互望一眼,撒腿就跑。我跳上土坡,跳上石階,跳過一大堆草。陳元慶跟在我屁股後,拚命地喊,「把錢還給我。」我一口氣竄上東門橋,站住身,忙不迭地朝著河裡吐口水,胃裡直翻酸水。牙齒縫裡依稀還有那條貓食兒滑膩的味道。我說,「陳元慶,你從哪聽來的。原來,怎麼沒聽你說?」
陳元慶很無辜地朝我攤開手,「你走後,我聽那些賣魚講的。」
「那為什麼還有人買貓食兒吃?不是給貓吃。」我沒敢提我爸我媽吃貓食兒的事。我覺得有點噁心。我望了一眼家的方向。那邊的天空是灰色的,有幾塊雲,跟張開來的嘴巴一樣,也跟龍泉寺的那個破廟一樣。我有點害怕。陳元慶從我口袋裡摸回那五毛錢,說,「你以為這樣的事大家都知道啊?」
我說,「王佛知道嗎?」
「你問王佛去。對了,我想起我剛才想告訴你什麼事了。我看見過你媽從王佛這裡買貓食兒。你媽不是買了餵鄰居家的貓吧?嘿嘿。你有沒有吃過?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陳元慶往後跳了一步,脖子後仰,雙拳舉在胸口,目光中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警惕與狡黠。我摸摸頭。陳元慶又往後邊退了一步,擺起手,叫,「你別過來。我可是好心好意來提醒你的。」我腦子裡靈光一現,終於想通了這幾句話中的關鍵,張嘴向他咬去,嘴裡還啊嗚一聲。陳元慶白了臉,拔足飛竄,竄出十餘米,手扠住腰,破口大罵。我撿起石頭扔過去說,「貓魚兒是死人變的。鯽魚也是死人變的。草魚、鯉魚、黑魚……所有的魚都是死人變的。」
我沒法不惱羞成怒,這若讓人知道我家吃貓食兒,不是拿給貓吃,這太丟人了。怪不得陳元慶要問我釣貓食兒做啥。他太壞了,太陰險了,簡直是林彪與四人幫。現在的問題還不僅僅是丟人,為什麼賣魚的與那個老太婆會說貓食兒是死人變的?陳元慶跳走了。我發起呆,心裡有莫名驚恐。橋下的水特別深。我驚訝地看見那七條貓魚兒從上游緩緩地流過來。只能說是流,不能說是游。其中有五條現了白肚,樣子像一個花圈上點綴著的小白花。我趕緊閉上眼睛。水面出現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幾乎要把我扯下橋。
我回了家。我媽在廚房淘米做飯。我媽的臉龐有點陌生。我爸走進屋,用手指頭擠出鼻尖處的酒槽,說,「幹嘛去了?」我沒敢說話。我爸見我膽敢不理他,手指頭戳向我腦門,「在外面瘋了一天,還不快去做作業?」我做了一會兒作業,牙齒縫裡又鑽出那條死去的貓魚兒,不一會兒,愈來愈多的貓食兒從牆壁裡鑽出,從窗外鑽進屋,牠們擺動尾巴,上上下下地游,還在我的手指、鼻子、嘴巴、眼睛上啄來啄去。
我病了。病了整整一個星期,在縣醫院吊鹽水。醫生說是什麼急性炎。陳元慶來看過我,給我帶來大白兔奶糖。我們都沒提貓食兒的事。在這個星期,我爸終於買了肉。我媽做了肉片湯。很大的一碗肉片湯。我喝得眉開眼笑,想把舌頭也吞進肚。我放下碗說,「咱家以後不吃貓食兒,行不?」我沒說為什麼。我媽的眼眶紅了。我爸很鄭重地點了點頭。後來,我家真的沒買過一次貓食兒。關於貓食兒以及王佛這個人,我慢慢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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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陳元慶提起王佛的。上個星期,我回了一趟老家,見到已經身為梨橋縣工商局副局長的陳元慶。我們有十多年沒見面。陳元慶把我帶到縣城最高檔的悅來客棧,點了一桌讓我咋舌不下的菜,基本上是國家保護動物。比如鯢,俗名娃娃魚。又比如梨橋人說的「石蛤」,一種狀似青蛙與毒蛇相伴相生的動物——我翻遍詞典,還詢問過動物專家,未能找到牠的準確學名。上到最後,服務員端來一盤魚。我認得它,是貓食兒,一共九條,生的,內臟被洗去,在盤裡擺出菊花的圖案。我想起小時候的事,笑道,「元慶,你現在牛了。這樣來寒磣我?」陳元慶哈哈大笑,舉起右手的食指,在我面前緩緩搖動,「過去的貓食兒,今天的江灘子。」
服務員抄起刀,開始削貓食兒,削得飛快,一片片,不多時,盤中出現九根完整的魚骨頭。陳元慶伸出筷,沒像其他人那樣在面前的調味小碟裡沾,直接塞入嘴裡,說,「嘗嘗,鮮得不得了。現在的江灘子可稀罕了。我日。這麼九條要五百塊。」陳元慶叉開巴掌,仰起脖,灌下一杯酒,脖子紅了,喊著我的名字,「你現在是大作家了,才是真正的大牛。我給你提供一個素材。還記得王佛嗎?你把他的故事寫出來,一定牛。」
王佛的兒子在文革中被人打死,扔在河裡。那些年,河裡有很多浮屍,多半被魚啃得面目全非。王佛始終未能找到自己兒子的屍體,就跑到龍泉寺燒了香火許願,請求菩薩讓兒子入土為安。王佛那時其實已經半瘋了。寺裡那時還有那麼幾個和尚沒被趕走。一個老和尚見他可憐,就說他兒子變成了貓食兒,是地藏王菩薩的化身,是抱著地獄不空誓不為佛的願想來到這個人世。老和尚叫王佛去抓貓食兒,但不能自己吃,只能拿到街上賣,每天中午賣不掉的,還得放河裡去。等有一天,河裡的貓食兒被人吃到肚子裡去的時候,他兒子就能得到大超渡,回到西方極樂聖土,做菩薩。這可比什麼入土為安好多了。王佛還真信了這話,打那以後,每天晚上提著竹篾編的籠子去抓魚,每天中午則去放魚。每天下午去搬運站替人打幫手,就這樣堅持了二十多年,一直到死。
陳元慶說到這裡用筷子敲敲酒杯,「若不是老和尚這話,王佛可能也活不了二十年吧。」
陳元慶招呼我,「吃啊。這魚得生著吃,其他吃法都屬於暴殄天物。別不敢動筷子,這是地藏王菩薩的化身哩。」大家樂了,我勉強地笑。貓食兒,我還是一口未嘗。不是我不領陳元慶的情,當我夾起那麼薄薄一小片魚肉時,鼻尖又嗅到那絲腥味,胃裡馬上泛出酸水,而且酸得特別厲害。我只好跑到衛生間吐了半天。等我吐完,把臉洗乾淨,手洗乾淨,眼睛也洗乾淨,陳元慶跟進來,問我怎麼了。我說,「有點難受。」
陳元慶點點頭,說,「那我送你回家。」
車子經過東門橋時,我看見河上方有星星點點的燈光。我問陳元慶,「那是什麼?」
陳元慶說,「是捉江灘子的人。江灘子太狡猾了,藏在大石頭底下,得等人點了篝火,牠才會鑽出那麼一兩條。」陳元慶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想了想,改了口,「是捉貓食兒的人。早年,有個叫李辰光的人,靠做這行發了大財,現在去省裡搞建築了。過去是鈑金廠的人,好像在你那個院子裡住過。」我沒說話,閉上眼睛。那河岸邊的火光出現在眼簾深處,開始只是一點兩點,後來愈來愈多,漸漸連成線,變成一條貓食兒的形狀,聳起的背脊緩緩地犁開了那無盡的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