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不管我做了什麼,其實都是在小說、夢想、信仰、女孩、愛情的盡頭裡,來來回回踱步,看似往前走了一些,但其實原地踏步……
這是一篇關於道歉的文章。
1999年,我從一個滿腦子數據、程式的理工研究生,一轉而成為小說創作者。那時我最擅長的不是說故事,而是分析,用灰色理論、模糊理論、動態規畫理論來分析……所以我幾乎是本能地,運用各種分析法來寫小說。
不只是現在進行式的寫作,還包括未來式的想像,就像挑選郵購目錄一樣,我認真無比地分析,哪一類偉大小說家比較適合我?
馬奎斯?魔幻寫實大師。我很會胡扯,但我建構的是海巿蜃樓,不存在真實之物,更重要的是我少了像馬奎斯那樣念茲在茲的相信之心。
波赫士?作家中的作家。我擅於設謎,但我構築出來的是不會移動的迷宮,更重要的是我少了像波赫士那樣包含所有時間和空間總和的宇宙黑暗之心。
最後,我選定了格雷安•葛林,號稱最會說故事的小說家,入圍超過二十次諾貝爾文學獎,原因在於他的作品同時具有通俗和嚴肅的特質,能被大眾追捧,又同時擁有深刻的靈魂,還有什麼比這更棒的事。就是他了!
葛林小說裡的迷人元素從何而來?職業欄目上,他是周遊列國的情報員,天啊間諜;情感履歷上,他一生周旋於眾多情婦之間,老天啊小王;精神層面上,他是個終其一生對抗上帝的天主教徒,我的老天爺啊。
葛林的經歷,總讓我想起他墓碑上的一段話:「我愛看的是:事物危險的邊緣。誠實的小偷,軟心腸的刺客,疑懼天道的無神論者。」
誠實的小偷,內心交戰的結果,恐怕只偷得了矛盾。
軟心腸的刺客,殺與不殺之間,最後死的恐怕是自己。
不相信有老天爺,卻害怕神鬼的審判。矛盾中的矛盾。
矛盾的職業,矛盾的情感,矛盾的信仰,正是一連串的矛盾,一連串「事物危險的邊緣」讓葛林變成一個最會說故事的小說家。
意思就是如果我想成為葛林這樣的小說家,就必須把自己置於事物危險的邊緣──矛盾。
情報員,這種事努力不來。情婦,我沒那種荷爾蒙,雖然心嚮往之。宗教,只要有心,人人都能信教。
為了成為偉大的小說家,我認真考慮信教。但我也考慮到後果,動機不純正、不虔誠的信仰會怎樣嗎?當然不會,葛林不就是一邊信,一邊質疑,一邊對抗,一邊成為偉大的小說家嗎?意思就是不信比相信好。
不信教,卻信了教。矛盾,事物危險的邊緣。非常好。
總的來說,如果能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有信仰的情報員情婦,那是最好不過。但,那是夢裡的故事。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認識一個有信仰的女孩,跟她拍拖一下,經驗CP值最高。
那幾年,我一邊讀葛林的小說(尤其是《愛情的盡頭》),一邊注意身邊是否有帶著信仰的女孩出現,一邊回憶生命中錯過的信仰女孩。
高中畢業那一年,大學聯考剛結束,未來還不知道在何方,我在校園裡晃蕩,一位清純大學生女孩來找我,問了我一些無法回答的問題,諸如人的起源、愛的顏色、宇宙的盡頭……當時我一點都沒意識到那是傳教,我完全被她那一身瓊瑤電影裡海鷗深處彩雲飛的理想女友形象迷惑,我像吹笛人身後的老鼠,跟著她走進教會,先是唱聖歌,然後把弟弟、妹妹、鄰居等小鼠兒統統都帶進教會。
暑假結束,笛聲消失,信仰女孩無聲無息地從我生命中消失。
我遺落了信仰的指環,但葛林《愛情的盡頭》卻越來越盤據我心頭。
一對偷情男女,班德瑞克,和莎拉。某次幽會時,被空襲炸彈砸中,班德瑞克當場受了重傷,沒了呼吸。莎拉哀痛不已,於是她本能地向不熟悉的上帝許諾,如果祂能讓班德瑞克起死回生,她願意從此離開深愛的班德瑞克。
沒想到禱告完,班德瑞克居然緩緩甦醒,莎拉既高興又痛苦,最後她遵守諾言,離開班德瑞克。
對於莎拉刻意的疏遠,班德瑞克完全摸不著頭緒,隨後莎拉就因為傷寒倉促而死。讀者還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女主角怎麼這麼快就死掉離場?隨後,小說開始朝一個難以想像的方向前進。
因為上帝才是「女」主角。
從莎拉留下來的日記,班德瑞克終於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隨後,班德瑞克正式向上帝宣戰,他用恨展開了一段對抗上帝的孤獨旅程。
一開始,班德瑞克是這樣對抗上帝的:莎拉又不是天主教徙,何須遵守諾言?隨後,事實證明莎拉兩歲時受過洗。
隨後,班德瑞克這樣對抗上帝:難道受洗的教徒對天主禱告都會成真嗎?沒想到,莎拉的另一個禱告也成真了。
最後,班德瑞克說:世界上根本沒有上帝,一切都是巧合,所以禱告沒有意義。最後,上帝顯現了難以置信的神蹟,證實祂確實存在。
上帝一次又一次地獲勝。
班德瑞克敗得一塌糊塗,但他不想認輸,因為一旦認輸,就代表他必須放下對莎拉的愛。
於是班德瑞克用一種看似服輸,其實完全不認輸的態度對上帝說:「噢,主啊,你做的已經夠了,你搶走我的已經夠了,我已經疲憊不堪,垂垂老矣,無法學習去愛,永遠別再打攪我了吧。」
故事結尾,班德瑞克,一個充滿恨的男人,用最無力的軟弱,做出了最頑強的抵抗。
這些年,不管我做了什麼,其實都是在小說、夢想、信仰、女孩、愛情的盡頭裡,來來回回踱步,看似往前走了一些,但其實原地踏步。
當年,為了成為偉大的小說家,我決定走向信仰。近幾年,當我徹徹底底放棄了這個夢時,反倒意外為我迎來三個信仰女孩,老婆和三三、川川,兩個女兒。
而今,我轉換跑道,追著另一個偉大的夢轉,而三位信仰女孩,卻始終堅定不移地繞著我轉。
當我對未來感到徬徨時,只要回頭看看她們,就會迸發出一些能量,那能量不足以使我堅強,不足以使我勇敢,但已經足夠讓我直直地站著,讓她們偶爾生氣,偶爾哭泣地繞著我轉。
看著她們,我偶爾會興起為她們禱告的念頭。「上帝啊,」然而這三個字一浮上心頭,《愛情的盡頭》裡,最不可思議的一段禱告,就會不識相地冒了出來:「因為上帝你搶走我最愛的城鎮,這個我出生而且長大的地方,所以我也要搶走你最愛我的那部分。」
上帝最愛我的那一部分究竟是什麼?
永無止盡的追求,與一輩子無解的矛盾,造成了我最愛的人的痛苦。
我要向年輕時的自己道歉,因為我背叛了那個最初的夢,雖然如今它看起來愚不可及。我要向小說家葛林道歉,因為我把他生命中的各種痛苦當成沾沾自喜的各式勳章。我要向三位信仰女孩道歉,因為她們必須在未來的日子裡繼續繞著我,偶爾生氣,偶爾哭泣。
我唯一不能道歉的是上帝,因為祂還沒在我身上顯現神蹟。雖然很無禮,但我希望有那麼一天,我能真誠地向上帝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