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走到了文學藝術的道路上,牯嶺街是起點……
1947年秋天,我隨著母親,還有姊姊,從上海搭一架「老母雞」到台灣,就是沒有窗口的運輸機。父親已經在台灣很有一段日子了,他是因陳儀之請,來接收台大的。年幼的我當時不知道父母已經離異,母親只是把我們姊弟二人帶來交給父親,多年之後,方知為何起初沒有跟父親住在現在已經成為觀光景點的「青田七六」(馬廷英教授紀念館),那應該是堅持分手的父親要設下「男女之大防」。
我到台灣六歲還不滿,整個的教育都是在台灣接受的。然而家中有書,上小學的時候也不知什麼書可讀,什麼書不可讀,禁書這個名詞,根本就還沒聽過。認字啟蒙得比較早,最早讀到了書的經驗是在北碚、合川、重慶,當時母親完全不在身邊,我總是由父親的老友們的家庭照應。父親是地質學家,長年在外為抗戰而努力,貢獻他的專業知識,東奔西走,十分辛苦,可以說我直到台灣才認得出我有這樣的一位父親,雖然後來方才知道母親出走,他曾經抱著我一邊餵奶粉沖的牛奶,一邊寫論文跟勘察報告。
我的讀書經驗中最早的印象,都是以漫畫書為多,比如《三毛流浪記》、《三毛從軍記》之類。後來在台灣有一位當年很受歡迎的漫畫家牛哥(本名李費蒙),他也畫了《牛伯伯流浪記》跟《牛伯伯打游擊》,然後發展出來一系列牛家班的漫畫,都很逗趣。這應該也是從張樂平的三毛故事概念中演繹而來。《三毛流浪記》跟《三毛從軍記》的四格漫畫,有些在稚齡的時候讀過的,到老都不忘,比如三毛吃壽麵、三毛想把自己賣掉等等。個人非常抗日,也跟張樂平先生的漫畫給我的薰陶有關。
在讀漫畫的小娃娃時代中,豐子愷也讓人忘不了。記不得在什麼刊物上,見識了他的許多插畫,有的還有彩色,很早的時候他就開始畫《護生畫集》了,動物被殺了讓我們吃掉,很可憐,他也許在推廣素食,但是殘忍的處理方法在我心目中根植很深。雖然我沒有成為素食主義,卻也是受到他的影響,一生很愛動物,看到大人處死老鼠都不忍。我對他崇拜得不得了,曾經在早年的中華商場見到有人賣豐先生的畫,我一個學生當然買不起,成年後卻花了不少錢,買到了一幅他的畫,到了自己的品賞能力有了點進步,不用人家告訴我,就知道給那個從香港來開展的人騙了。兩岸開放之後,買了好幾種豐先生的畫冊。早年還為了一部《護生畫集》,到處搜求,最後居然是在洛杉磯的中國城一家很冷的華人書店裡買到,為此高興得寫了一篇文章細述始末。並且,也曾應雄獅美術的要求,為豐子愷專號寫了一篇對他的《教師日記》有所感的文章。這些故事,都可見早年讀的書影響之大。
八、九歲的時候,在家裡的一個有玻璃門的,長年關著的黑檀木書櫥裡,讓我翻出了幾本紙質脆弱,很舊很舊的書,包括胡適的《中國哲學史上卷》跟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當時都是禁書。其中還有《吶喊》、《徬徨》、《老舍幽默傑作集》、巴金的幾本小說,還有陳綿翻譯的《茶花女》。那麼小的年紀,哪知這樣的書會有什麼政治問題?更不可能知道魯迅、老舍等等是誰。當時也不怎麼讀得懂,比如《阿Q正傳》,是有許多政治跟歷史背景的,勉強讀出味道的倒是《狂人日記》。那個狂人病好了,後來補了個什麼缺,我當然還是不會懂。至於吃人的象徵含意,更不可能明白。老舍幽默文章,印象深刻的是小孩子搗亂淘氣,還有一群狗狗的一個早晨等幾篇倒是很動人。
少年時代讀建中時,我是走讀生,從青田街走路上下學,要經過一條因為賣舊書畫而聞名的牯嶺街,在台大校長錢思亮先生家的牆邊,一路擺開許多舊書攤子,後來蔓延到了整條街,甚至於鄰近的南昌街也都有了舊書攤舊書店,我就成了逛舊書攤舊書店的常客,不僅認得了許多不可以讀的禁書,還認得了許多字畫,包括中國的、日本的。一生走到了文學藝術的道路上,牯嶺街是起點。
有的書雖然很舊,卻很貴,並且不輕易的擺出來,怕讓特務發現了。但是熟了之後攤主也會讓我們知道有什麼書。貴的大多是有名的「共匪」的書,現在我們是不是喚他們為左傾文人如巴金、魯迅、老舍、丁玲、蕭軍、蕭紅、曹禺等等。但是有的書卻可能比較便宜,其中有些是教科書。也許那些文化特務不認識這些書,比如台灣早期曾經出版過教台灣人讀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的書,是四十開本,上下中日文對照,其中許多作家都是左傾的。
我天天逛,省下原本就少得可憐的零用錢,一本本的買進。當然也不僅買這些所謂的禁書,也買些過期的雜誌,都比新的要便宜得多,特別鍾情《拾穗》月刊、《自由中國》。有些現在依然保存。在那些早期買的今天還保存的書當中,有一部對我的影響很大,那就是《開明國文講義》,一共有三冊。另外還有《開明文言讀本》。
《開明國文講義》這部書,在舊書攤上出現了不僅一部,都很便宜,有時是全的,有時只是其中的一本,我只要口袋有錢,就零零碎碎的買。甚至於有的同學也買了一兩本,等他需要錢花的時候,就賣給我。但是我沒有成為轉手的舊書商,多年當中,有談文史哲學合得來的朋友,就送他一套。送了後悔的也有,因為後來觀察他不怎麼稀罕,之後連提都沒提過,但是也無法要回來了。目前完整的只有一部了,而且都是在買的時候就已經非常舊了,上面也寫了許多原來的主人的註記。這才是最為可貴的地方。
我們早年用的所謂鋼筆,是一根筆桿,可以更換筆頭的那一種,要邊寫邊蘸墨水的那一種,筆頭很鋒利,紙質極差,一筆把紙給切開一個口子,很平常。但是最早的主人卻用了那種筆在書上作註記。可惜當時年紀小,不知道這些塗塗抹抹才是最可貴的歷史留痕,還專門挑乾淨點的書買下。要是送給別人,也是挑寫得花花的給他,現在想想,真是後悔。只看他是怎麼塗寫的,也大概猜得出他是什麼人。書已經很舊了,紙邊都已經泛為深棕色,而且很脆,每翻一次,紙屑都會掉下來一些,難免會增加些破損。封面封底都已脫落,紙邊也很不整齊,像火烤過一樣,一觸即碎,絕對是個文物。
目前手邊的這一套書為民國23年11月初版,就是1934年,距今八十多年,是我出生的十幾年前。
封面下註明是「開明函授學校出版」。目前很難找到函授學校的出版品,以後大概也不容易有了。民國23年,九一八已經在三年前爆發,東北完全淪陷,日本謀我甚急。此書出版的前一年,閩變爆發,最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福建省局部成立。同年,中國共黨的長征開始,也是在同一年,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運動。此書出版的兩年後,西安事變爆發,再過一年,全面對日抗戰展開。
在當時中國的四大書局中(中華、世界、商務印書館、開明),開明也真的是最為開明的一家,網羅當代最菁英最開明的人物。從他們出版的刊物書本,便可以看出,他們懷抱著以救國為己任的精神,作開創性的出版事業。
這一部書封面上有四位主編,分別是夏丏尊、葉聖陶、宋雲彬、陳望道。「疾風知勁草」,在國家多難的時候,仁人志士反而層出不窮。除了這四位列為主編的編者,也有更多的作者,都是在近代中國文化史上非常知名,更具有影響力的人物。三冊書從第一冊開始,由語體文到古詩文,循序漸漸提升。顯然是在新文化觀的文化意識下主導的,因此第一冊語體文比例就比較大,第三冊古文詩詞較多。
個人得到這幾冊書的時候,應當是十二、三歲的少年,我們的教科書自然包含著許多「民族愛國」的觀念,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三○年代作家的作品,不論他們個人的政治立場如何,文章有沒有牽涉到政治,很多當時非常重要而且有名的作家,甚至於包括俄國的作家,我們都讀不到。
然而這一部函授的教科書,卻開啟了一個少年對於袓國文化的視野。不管左還是右,而且當時我根本也不知有所謂左右,卻從這部書裡認識了許多後來漸漸知道他們是不是「共匪」的文化人的作品。比如孫福熙、周作人、陳衡哲、謝六逸、茅盾、魯迅、沈尹默、葉紹鈞等等。也還包括了在當時國民政府同意的文化人的作品,比如梁啟超、胡適、吳稚暉、蔡元培、朱自清、徐志摩等等。編書的時候,國共還沒有完全的翻臉,看不出有什麼黨派的色彩,也無從羅織。
語體文在第二冊中已經大減少,代之以古代的散文居多,雖然也可讀到胡適、丁西林、蔣維喬等人的作品。第三冊古文的比例更大,但是還有黃遵憲、林琴南、梁啟超的作品,也看得出漸入精深。
從第一冊開始,除了課文之外,還有「文話」、「文法」、「修辭」、「文學史話」部分。是對中國文學文化作全面了解的訓練,而且每一篇都能深入淺出,趣味盎然。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這一部教科書不僅可以媲美許多受到政治意識的干擾的大學國文教科書,保持了文史哲的純淨立場,學生可以依此一窺中華文化的深邃,不論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個人便因為這一套書,在逛牯嶺街舊書攤的舊書店好幾年的時間當中,陸陸續續的買入許多類似左派文化人的禁書,而且不僅是文學性的。有的時候也可以買到明顯是共黨分子的書。我還曾經擁有一冊《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但是我現在還在這裡活著,當然那一本書早就不見了。
《開明國文講義》,看來只是三冊教科書,對當年的許多少年,卻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手邊的書看來是在軍中的流亡學生隨身帶來的。兵荒馬亂中,許多人依然捨不得不帶書,我的一位長輩在最後一刻抓了一本開明出版的,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在台灣長期以來他的美學論述是禁書。這位長輩後來把她壓箱的這唯一的一本書送給了我,我們在當時都不會想到,她的這一本書,是如何的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著迷,以至於後來他也成了一個在大學講堂上的美學教師。文藝作家也是評論家趙滋藩先生,從大陸匆匆逃離之際,也只隨身帶了一冊揚州天寧寺出版的線裝書《天台三聖二和詩集》,後來依樣印了四百冊線裝書,把所有的收入,捐給了童子軍學會,也帶動了台灣對於寒山子的研究。魏子雲先生得到了一部大陸流出的萬曆古本《金瓶梅詞話》,從這一部書開始,他後來成為《金瓶梅》的「金學」中最權威的學者。
憑著開明版的這一部書,從其中認識了許多位在近代中國文學史上非常讓人敬佩的人物與著述。比如後來讀了夏丏尊翻譯的《愛的教育》,後來讀到了陳望道的《修辭學論述》。讀到了朱自清的《經典常談》,也認識了徐志摩的詩。
開明還出版了許多小冊子,包括《談美》、《音樂入門》、《藝術的趣味》、《文心》等等,在當時都是禁書,然而當局有時睜一眼閉一眼,只要是沒有列出作者真姓名的,我們也有機會讀到。據此也漸漸的認識到了越來越多中國文化史上的人與事,得以填補三○年代的一些空白。後來,兩岸開放,就很方便的可以讀到許多「政治斷層」中的作品,大開眼界不亦樂乎。同時也了解到文化的生命力不是任何權力能夠消滅得了的。
大陸有更多的學者作家在非常艱難中維持了中華文化的一線煙香,使得中華文化不僅是中華民族的資產,也是世界文化的資產。如今這樣的資產日益壯大,中華民族的未來,就是依賴著這樣的精神撐過了一代又一代,經了多少次的文字獄殘酷的殺戮與焚燒等等浩劫,撐到如今已經度過了好幾千年。我們有信心,中華文化是每一位文化人最深的體驗,也是自自然然的薪傳燈火。兩岸今天依然有著政治與經濟的複雜問題,然而,同一個文化的高度,超乎所有,文化人的一支筆,一定會寫下槍桿子寫不出的最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