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追尋,練習,
與叩問
●謝旺霖:
宗龍,上回我倆主題談「創作」,但總覺得還有什麼不足,或許是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場無盡的追尋,練習,與叩問吧。
記得兩年多前,在你還未編創下一齣和下下一齣舞作的時候,便已開始提起想編另一齣關於月亮的舞。我驚訝地問你為什麼是「月亮」?況且當前還有兩大舞作正待進行,為何就遙想到如此隔空的計畫?你只淡淡地話家常般告訴我,因為覺得現在越來越多人,似乎總是低頭盯著手機,卻忘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了。
果然就在你如期推出《十三聲》(2016),《捕夢》(2017)之後,緊接著那曾經看來如此遙遠的「月亮」真的來了,不,或許更準確地說,應該正在形成中。我開始收到你陸續分享的「月亮筆記」,並在你淡水的居處一次次聽著來自冰島席格洛斯樂團(sigur r□s)空靈蒼茫的樂聲,以及此刻我眼前的電腦螢幕反覆播放著網站上這一分三十二秒的舞作宣傳短片。這些準備孵出的「月亮」片影,儼然遠遠超出你當初所指涉的太多,古老的傳說,現代的寓言,讓我不禁惴惴地感到彷彿有什麼風暴正要襲來?
宗龍,你把這齣即將於二○一九年春天推上舞台的新作,命名《毛月亮》,如此怪奇的一個名稱,可否說明它的由來?以及你最初的動心起念,到現在的想法,是否歷經怎麼樣的轉變?另外也很好奇,這次你找來遠在冰島的席格洛斯樂團作配樂,剪紙藝術家吳耿禎擔綱視覺統籌,當然還包括其他如影像、燈光、服裝設計等藝術家,究竟你如何與他們進行跨界的交流與合作呢?雖然我知道這一切都仍在醞釀,而且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可能不一樣。
找到一個專屬於它的
名字
●鄭宗龍:
實際上,「毛月亮」這三個字,指的就是「月暈」:當月光穿透雲層冰晶,再折射產出的一種光圈的現象。
古語曰:「月暈而風」,因為月暈的發生,往往也是準備風起的時候,藉此暗喻有事情要發生了。正是這種飄忽、朦朧,高冷,捉摸不定的氣息,讓我深深著迷,醞釀多年後,便決定以《毛月亮》為題編舞。
旺霖,在我短短經歷這四十多年間,從出生地艋舺的街邊、宮廟和台灣山、海的自然體驗,以及八歲至今的習舞歷程,這三個面向建構出一個粗略的「我」的存在,當然其中還有親人、師長、同儕,種種由人和關係所組織而成的記憶溫度,這些所有,或具體或抽象的場景和感受,是構築出我生命樣態的重要成分。
我想,作為一位創作者,去用心感受、去試著理解並且學著用作品表達,漸漸成為我生活的全部。
創作時,舞作名稱總是最早浮現,在最初,它也只不過是一個尚未明朗的抽象符號,不過在多次的創作過程中,我慢慢發現到所有的內容皆是來自我個人、來自舞者的真實體驗,或許創作可以說我們在努力為這些真實體驗,找到一種身體語彙,找到一種恰當的傳播方式,找到一個專屬於它的名字。這個定義的過程,雖然是我和舞者一起經歷的,但也希望我們的探索,能觸及、擴展與延續到觀眾的經驗和情感上。
因此,在回答我怎麼歷經這些轉變的提問之前,我想先問問在那些有限的筆記和圖像裡,你是否看見了什麼?
現代與未來的重重疊影
●謝旺霖:
宗龍,我以為在這末篇對談,我只需負責向你提問,怎麼突然被你將了一軍,也必須殫思竭慮用文字,去回應你這齣正在熬火燉煮翻攪中的舞作!我應該是等著享用美食的饕客啊,主廚忽然就走到我的餐桌旁,沒端上餐點,倒是展示一堆食材,要我猜測這些有機食材最後會烹調成什麼味道?
如果容我妄言,我想先從你過去那些舞作簡略談起,其實也正如你所說的,那些舞作內容皆來自你個人,例如,早期的《變》、《裂》、《牆》這些單字鏗鏘命名的舞作,象徵著一個創作者力圖追求自我的蛻變,不免陷入自我的質疑、詰難、多重的分裂,甚至圍困在自己搭建的高牆下反覆不斷地衝撞。然而從二□一一年的《在路上》開始,觀察到你展開的不僅僅是自我的對峙,顯然還有另一個「他」既介入自我的對話,又超然綜觀全局,我以為最重要的突破,是你不再惑於西方東方的技巧制式,無礙雅俗地,把島嶼在地的常民文化巧妙接合起來,融匯出專屬於自己獨特的肢體語彙和風格。而近年的《來》和《十三聲》,彷彿自神案降生,扶乩搖擺,街頭眾聲喧譁,簡直可視為一場「全面啟動」的文化尋根之旅了。
過去那些舞作,或都可從個人、從自我、從文化的向度探勘,釐清座標,但如今,面對你這場前所未有的探索,舉頭遙望那自然界的月暈,我宛如漂浮在虛空中的粒子,久久無法著力於過去的理解而難以回答。
我分不出自己究竟望見的是月亮,還是月光穿透黑暗的層雲所折射出一圈如羽毛般的光環?
光圈中的那顆月亮,像瞳孔,像個發光的洞,而瞳孔周邊的亮圈像絲絲絢彩的睫毛朦朧長出迷離的一線之眼,彷彿是它們在看我,風一直在吹,吹得我睜不開眼。
在《毛月亮》官網短短一分多鐘的舞影,我反覆看見毫秒螢幕閃頻的雜訊;看見身軀像球體向內收縮,朝外伸展;看見緩慢的慾望橫流,一根神倒立的手指;看見鏡面黏稠晦暗蠢蠢騷動的身體,搖擺如傀儡,蟄伏如爬蟲走獸。我看見了顫慄和不安。但我不知道我看見的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似乎是現代與未來的重重疊影。
突然想起有一次在你淡水居處,你告訴我前一晚幾乎徹夜未眠,我問為什麼?你說那夜動手指滑手機時,不曉得為什麼臉書裡竟然不斷跳出投你所好的影片,吸引你一段又一段不停地接看下去,只為了好奇想看看自己何時會感到厭倦,或者它到底何時才會結束?
宗龍,當你在為還沒有臉書的我細細解釋這件事情的時候,你顯然已經從某一種看不見的網眼監視裡,抬頭醒來。
所以在這場正在摸索行進的舞作當中,你已經看見那光暈奪目的絢彩,和起風的徵兆嗎?
迫不及待要從身體竄出
●鄭宗龍:
旺霖,此刻我剛好想到四個字「擬向即乖」(大意是:一旦說定方向,就背離了原本的道理),出自禪宗公案《無門關》是趙州禪師與南泉禪師的對話,兩人一問一答什麼是「道」?以及如何接近「道」?
我或許有點投機用這四個字回答你,但請容許我先把這兩者混為一談。舞蹈或是說一個作品,其實不適合去解釋它、說明它的,它的發生時常是一種生理反應、一種情不自禁,一種找不到適當的用辭去脫口而出,它總是先會帶動我的身體、帶動情緒,動員神經細胞,有種迫不及待要從身體竄出的感覺,和我現在坐在電腦前思索著如何一個字一個字組織起來的文章,是不同世界的語言。不過,我知道不能總是用這四個字來解釋我正在發展的作品。或許我只是害怕說清楚、害怕去界定觀者的視角、害怕去縮限每一個人體內潛藏的未知世界,我害怕說了,會不會就離那個方向越來越遠了?
最初,被「毛月亮」這美麗卻又帶有一絲絲怪誕的名稱給深深吸引,是應邀為雪梨現代舞團五十周年創作《大明》,在尋找月亮相關的神話時,偶然巧遇的三個字,意指月暈,古人說:「觀天文以察時變」,當夜空中飄忽的美麗月暈出現時,居然是指將要起風,徵兆、不安、將要到來的會是什麼?這令我更加著迷想用這種自然界的現象、意象來跳舞。
聽覺記憶突然閃現多年前沉迷的冰島後搖滾樂團席格洛斯的獨特樂音,他們曾在二□□三年布魯克林音樂學院五十周年慶典期間與美國後現代舞之父,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合作split sides,全曲分為Ba Ba / Ti Ki / Di Do,用特別製作的足尖式木琴,創作出非常特殊的音色,前段感覺像極了台灣七□年代早期宮廟遶境、婚喪喜慶的電子琴旋律,後段的低鳴人聲,節奏前衛彷彿深入黑暗的內心。
這齣即將於明年四月演出的舞作,找來席格洛斯樂團配樂,在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北、中、南三個場館的全力支持並共同製作下,讓雲門2與這個冰島樂團的合作有譜了,樂團也提到喜歡《十三聲》所呈現的舞台顏色與肢體力量,便欣然接受這份來自不同於北國酷寒的亞熱帶島嶼的邀請,一起嘗試「登陸月球」。
另外,在舞台美術的構建上,找了同為雲門流浪者第二屆的好友吳耿禎,一直很欣賞他的作品,總有一種傳統奇幻的風格,甚至未來部落的動感。但這邀約,卻讓忙碌的耿禎陷入兩難,他決定去廟裡求個籤,「看看菩薩怎麼說?」而沒隔幾天,他就傳來一張在艋舺龍山寺抽到的姻緣籤,直呼這好像「注定」了。
再加上長期合作的王奕盛設計影像、燈光設計沈柏宏,多次登上倫敦時裝周的陳劭彥跨界鼎力相助,就這樣,我好像安心了些,可以開始尋找美麗與不安並存的毛月亮。
錘煉身體,
讓身體長成記憶
●謝旺霖:
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我來到淡水雲門劇場,為了看《毛月亮》的排練。雲門成立這座「家」已經四年了,我也來訪多回觀賞各種演出,不過卻是首度在此看排練。
宗龍,我記得第一次看排練,那時雲門已從八里烏山頭的基地(二□□八年遭祝融焚毀),遷移至觀音山腳下馬路邊的鐵皮屋。炎熱酷暑,鐵皮屋內排練場簡直像個大悶鍋,讓舞者倍加汗如雨下,而每當砂石卡車隆隆駛過外邊的馬路,場內的地板不禁也會跟著微微震顫。那次是看你挑戰改編王爾德小說《格雷的畫像》所生的《杜連魁》(2014)。
中午十二點半,雲門2舞者已在空蕩蕩的舞台上各自就位,暖身,拉筋,劈腿,扭腰,或靜坐,等候你進場的指示。
席格洛斯宛如外太空的配樂聲響起,一會兒像飛梭穿空的隕石,一會兒又像洞窟裡神祕的回音。
助理藝術總監秋吟與排練指導凌凱,細聲地告訴我,目前大約排練了六周,不過先前的內容幾乎被你多數推翻了,很可能許多段落都得重新來過,由你和舞者一步一段地再嘗試摸索。
幾名舞者各據一地:一舞者把身體縮成方塊,一舞者背貼著地板雙腿呈外八邁步又接連仰翻,一舞者雙臂像鹿角交錯壓在頭上半蹲漫步。舞者在跟自己的身體對話,你也還在尋找。
好像還未進入到編舞的過程,而是在練習叩問身體還有沒有什麼可能?發展一種新的肢體向度,折彎線性的流暢,如何把各個關節同步鬆開?從頸部,到肩胛、手腕、指頭,別忘了還有骨盆、膝蓋、腳踝。你忙碌穿梭在場中,一一蹲點在每名舞者身旁檢視每一個動作,「跨步慢點」,「丹田放鬆」,「肩膀頂住」,「像牆一樣坍塌」,「再試一次,好嗎?」的指示聲,此起彼落。
我看著看著,那每一個或快或慢舞動的身體,彷彿漸漸形成一種氣候,變成一種莫名的卦象。
所有舞者兀自地運轉著,錘煉身體,讓身體長成記憶。
你請一名舞者到場中央solo一段,要他盯著自己腳尖,左右晃跳、雙臂像衣袖自然甩動,然後扭轉上身,「肩膀轉,髖部也要跟上,還有腳踝的關節啊!」,「手臂在胸口以上,丟出去一點,要刺出的感覺,」你走上前,立馬示範詭異地扭轉,十指陰柔如爪又張揚。
舞者不知換了幾套衣服,身上僅剩的那件也濕沉沉地像剛從水底打撈起來。你說,把上衣脫掉,好嗎?先喘口氣,等一會再來一遍。他躺在地上,赤裸的胸膛起伏如山岳,雙腿已經不由自主在顫抖了。
製作經理駒爺跟我說明,屆時舞台上也許會裝製兩面巨大的屏幕,不只播放一連串影像素材,也希望它們能具有像鏡面一樣的效果。
從白晝到黑夜,我看了一整天排練下來,最清楚看見的是每位舞者身上蒸著一股騰騰的霧氣,發出一種自體的亮光。
宗龍,這天我見到的排練的片段,不曉得將會落在日後的哪一分、哪一秒,又或者多數被你推翻了?不管何者,我想告訴你我確實看見了身體朝新向度織展的美麗,但仍然好奇你尚未揭露的不安到底是什麼?
那些總也說不出口的
不安
●鄭宗龍:
旺霖,那些總也說不出口的不安,我想,不只是起風的徵兆,應還包括對於現下慣處在手機電腦螢幕下的生活,面臨眼球必須不斷跳動的世界,我們是不是漸漸疏遠了自然?疏遠人與人切身互動的美好?會不會有一天使得人的眼睛因為著重部分功能使用,變得擴張而愈來愈大,手指越伸越長,身體卻愈縮愈小?一如對外星人的想像,那說不定就是我們自己未來的樣子吧。
這齣仍在發展的舞作,也許是一則寓言,或一場關於未來的神話。
實際上,我又多麼希望,那些自己所感到的不安都只是假象,而留下的美麗才是真實的。但我也知道,要在那麼極度凍寒的溫度下,才能飄飛著冰晶,形成美麗的月暈——毛月亮。
2019年1月《文學相對論》
黃威融vs.馬世芳 1月7-8日登場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