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朗的冬日,為了躲避之後出現的觀光人潮,我起了大早來到龐貝古城,撰寫拿波里城市指南是此行主要目的。四下無人,一片寂靜,此時我宛若掉進兔子洞,難道真的回到兩千年前?當時的羅馬繁華強盛,把地中海稱為mar nostrum「我們的海」,疆土遍及歐亞非三洲。龐貝城是當時羅馬富人們的度假勝地,約有一萬八千人,這個小地方依山傍海,前有拿波里灣溫柔環繞,後頭倚著的是終年冒著煙的維蘇威火山。
信步走在龐貝城街上,彷彿聞到麵包剛出爐的香氣:麵包師傅們總是清晨即起,為了趕在城市甦醒前,將一整爐噴香、圓滾滾的麵包出爐。這樣的韻律日復一日,直到西元七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這天,無常比晨光先一步降臨。
●及時行樂,因為明天不可盡信
拿波里考古學博物館裡收藏了一塊變成黑炭的麵包:西元七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維蘇威火山爆發,風雲變色的這一天,山腳下的龐貝和艾柯蘭諾(Ercolano)兩個小城遭到大量火山灰覆蓋。因為高溫,城裡的人和物瞬間碳化,因而保存了將近兩千年,形狀至今完整。我在拿波里的考古學博物館,面前是龐貝古城出土的「麵包木乃伊」,展示牌上寫著panis quadratus,是一種古代羅馬特有的,分切成八等分的圓麵包。龐貝古城可說是完美的時空膠囊,提供後世的考古、藝術、文化學者一探當時生活樣貌的絕佳機會。
人永遠不知道無常和明天哪一個先到。難怪羅馬詩人荷瑞斯會大聲疾呼‘carpe diem,quam minimum credula postero’,勸人「及時行樂,因為明天不可盡信」——carpe是動詞,有「緊抓」之意,diem則是「日子」——活在當下的想法似乎古今中外皆然,不僅呼應杜秋娘的詩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白〈將進酒〉中「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勸說,與《古詩十九首》裡「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兩相比對,更是貼切。
說到享樂、歡愛即時,古代羅馬人可是箇中翹楚。
●一日之計在於晨:古羅馬人,從早餐就開始享受
到過義大利旅行的朋友,應該體驗過靴子國民的簡單到不行的早餐:比起日本或英美國家大分量、種類極多的朝食,義大利人常是一杯卡布奇諾、幾塊餅乾,或是一個牛角麵包便簡單打發;誇張者,甚至只喝一杯濃縮咖啡就匆匆出門,就健康和營養觀點而言,真是不合格。幾次帶著我先生到台南旅行,總想說服他跟我上市場吃牛肉湯、菜粽和鹹粥,他總用「早上吞不下鹹食」來抵抗。身邊的義大利人的確也有類似症狀,但我都會搬出他們老祖先的早餐習慣,來一場隨機營養教育。
古代羅馬人的早餐吃得相當不錯,水果、乳酪、橄欖常出現在餐桌上。他們甚至早餐就開始喝酒,會用類似佛卡夏的扁平麵包來沾葡萄酒,不過葡萄酒會兌水稀釋,算是有節制。綿羊乳也是早餐的一部分,不過僅供做粗活的男丁飲用;餐桌上用來調味增甜的不是糖,而是蜂蜜——當時的自然史學家老普林稱之為「星星的口水」——由此可見蜂蜜的美味與珍貴。靴子國老祖先也會把前一晚的剩菜拿來當早餐,也吃肉湯、小米粥(puls),講到這裡,難道不覺得這路數神似咱們府城的傳統早餐?
也許你會好奇,怎麼古代羅馬人的早餐沒有咖啡、巧克力、薯餅?這些是後話,咖啡和砂糖一直要到中世紀,才由阿拉伯人帶進歐陸,之後才在義大利半島流傳。巧克力與馬鈴薯,則是因為一個「迷路的人」——來自義大利西北方大城熱那亞的哥倫布——意外發現美洲大陸,進而促成全球食物大交流,馬鈴薯、巧克力、番茄等源於中南美洲的食材,因此在歐洲落地生根。
另外,古代的羅馬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電燈的年代,他們以太陽為準,全日活動以天光為準,有光的時候約有半天:早餐(ientaculum)在日出後的第三到第四小時,差不多是早上八九點;中餐則是日出後第六到第七小時,也就是正午時分;一天中最豐盛重要的是晚餐(cena),落在日出之後第十一到第十二個小時,約莫下午四、五點。現在通用的am(上午)與pm(下午),其實來自拉丁文:羅馬人把一天分成兩部分,以正午(meridiem)來切割:上午叫antemeridiem,縮寫為am,下午則是postmeridiem,pm。再更細心一點的讀者,應該可以從「正午」的拉丁原文中找到diem「日」這個字根。
●「立吞」不算潮,古代羅馬人早就站著吃午餐!
小小的店頭,最引人矚目的是L型的餐檯,客人或站或坐,愜意享用美食。餐檯後擺放著瓶瓶罐罐,牆上以食物為主題的壁畫十分吸睛……這是義大利有名的藝術史作家、電視節目主持人安杰拉(Alberto Angela)在暢銷書《古羅馬的一日》中,以素描重建的古代羅馬快餐店(popinae):這些快餐店多半位在廣場和澡堂附近,依季節變化來提供餐食,冬天主打熱食,包括香腸、熱酒、豆子湯、玉米糕等簡餐;夏季則專攻冷菜,蛋、橄欖、乳酪、水果都在販售之列。
我總想,日子這樣過,會有多麼快意酣暢?洗個快意的澡,聊天聊過癮了,再來吃飯。義大利人特別愛講話,話匣子一打開總是說個沒完;廣場在靴子國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要打探消息、細說八卦、散布或澄清謠言,到廣場準沒錯!這樣的習慣來自他們的老祖先,每次看到這幅素描,都忍不住會心微笑。
這些年立吞餐廳蔚為風潮,不過這招,羅馬人早在兩千年前就用過,果然今日的古典就是昔日的流行,到龐貝古城走一遭便能理解。古城中隨處可見之前所提的L型餐檯,希臘文中稱為thermopolium,照字面可翻成「熱檯」,L型其中較短的一翼面向大街,提供外賣,而且專門請美女負責站台。古代羅馬人的午餐比起早晚兩餐,相對簡單,有閒的人坐下來吃,趕時間的可選擇立吞,跟現代義大利人在bar裡,因時間較為倉促就不坐下,而是站著吃三明治喝咖啡、飲小酒啖小食的習慣極為相似。
●縱情吃飯是最好的享樂手段:古代羅馬人超豐盛的晚餐
想像這麼一場宴會:賓客們慵懶橫臥,一邊享受吞雲吐霧,一邊有僕人幫著修剪腳指甲;酒水源源不斷供應,其間夾雜吟詩與歌唱。東道主崔馬奇歐(Trimalcione)原先是奴隸,後來透過解放成為自由人,再進一步發跡致富,是個不折不扣的暴發戶。土豪宴客毫不手軟,宴會進行到一半,高潮來臨:奴隸們端上一整隻烤豬,迎來眾賓客歡樂鼓譟。
不料崔馬奇歐此時勃然大怒,因為廚子端上來的烤豬竟然沒去除內臟。崔馬奇歐下令處罰廚師,以鞭刑嚴厲抽打。一旁的賓客見狀紛紛幫著講情,喊叫著鞭下留人。崔馬奇歐見狀接話,要廚子在眾人面前清除烤豬的內臟。廚子害怕自己小命不保,一邊哭著乞求饒命,一邊遵旨,快刀插入豬腹……說時遲,那時快,落刀瞬間一串又一串的香腸從烤豬肚子裡噴湧而出。原來是套好招的一場短劇,賓客一陣讚嘆下,崔馬奇歐面子十足,廚師也得到金冠作為獎賞,客人們磨刀霍霍,準備痛快大吃一場。
這道超有戲的大菜叫「特洛伊豬」,與特洛伊木馬概念相似,因為肚腹裡藏的內容出人意料。故事橋段來自西元一世紀的拉丁文詩歌小說《愛情神話》(Satyricon),一九六九年,義大利名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將它搬上大銀幕,電影中對土豪崔馬奇歐低俗炫富的行為有非常深刻的描寫。貴族在餐桌上鋪張並不奇怪,最教人大開眼界的其實是崔馬奇歐這種「新富階級」,「羅馬人不崇尚低調奢華,公開炫富才是王道。」羅馬政治家西塞羅(Cicerone)為此怪現象下了一針見血的註腳。
有一陣子我相當迷戀英國米其林大廚赫斯頓(Heston Blumenthal)的電視節目《赫斯頓的盛宴》(Heston's Feasts)。大廚精心專研食物歷史,更從古人的食譜挖掘靈感,分別複製了古羅馬、文藝復興時代、英國維多利亞和都鐸王朝時期的名菜,菜單洋洋灑灑十分精采,系列節目對歷史的仔細考證也讓人大開眼界。「特洛伊豬」這道名菜出現在古羅馬的歷史菜單中:赫斯頓用時下流行的「舒肥」手法,將整頭乳豬放進大浴缸,用將近攝氏七十度的水,低溫長時間慢煮,最後甚至搬出手術用的內視鏡,將各種灌好的香腸回填進烤豬的肚子。
●驚!三點全露的前菜,會噴汁的情色蛋糕
吃內臟下水、豬腦、血腸沒什麼了不起,烈日曝曬魚腸做成魚露(garum)也不算稀奇,古羅馬詭異食材還包括睡鼠、火鶴、黃鼠狼、長頸鹿、海豚、駱駝、鸚鵡,甚至是孔雀的舌頭。羅馬共和國時期的廚師阿比修斯(Marcus Gavius Apicius)曾在他的食譜集裡收錄小母豬子宮的做法:以胡椒、芹菜籽、乾燥薄荷、茴香、蜂蜜、醋調味後,以高湯燉煮。每次讀到這道菜,都不禁暗暗猜想箇中滋味。
古代羅馬人還深信以形補形,不管是海參、無花果這類形狀或切面引人遐想的食物,還是動物的生殖器官,他們特別愛吃「私處」,赫斯頓的這場古羅馬盛宴端上酥炸豬乳頭當前菜——細心從豬腹皮上剪下乳頭,酥炸之後用鹽、胡椒以及香料調味——菜端上,應邀前來錄製節目的嘉賓定睛端倪,頓時讓男客臉紅心跳,女賓笑得花枝亂顫;席間言語桃色絢爛,電光石火之間,情慾呼之欲出,完全呼應二十世紀西班牙作家孟塔班(Manuel Vázquez Montalbán)在《不道德食譜》所寫:「沒有人單獨透過食物誘惑成功。倒是很多人透過『談』即將要吃的東西,因而成功達陣。」
古代羅馬餐桌十分講求戲劇效果,赫斯頓的古羅馬盛宴高潮不斷,在「特洛伊豬」大腸小腸落玉盤之後,隨即端上餐後甜點「會噴汁的情色蛋糕」——廚房團隊利用分子料理手法,讓巧克力蛋糕包藏黃澄澄的番紅花卡士達醬和乾冰;食客們享用時注入糖漿,當糖漿接觸乾冰,淘氣又充滿情色暗示的泡沫源源冒出——蛋糕外型除了像終年冒煙的維蘇威火山口,也像羅馬神話中生育之神派亞帕斯(Priapus)那雄偉男性象徵。
義大利文有句諺語Quando sei a Roma, fai come i Romani,「來到羅馬,跟著羅馬人做」,入境隨俗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我絕對是及時行樂的擁護者,深知花兒謝了明年會再開,但青春小鳥一旦飛去,難以復返。不過,要鎮定嚼下酥脆的豬乳頭,忍受肝腸橫流的特洛伊豬,最後再受會噴汁的甜點洗禮……像古代羅馬人那般的暴食與縱情,我恐怕無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