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不好玩。我沒玩過尪仔標或彈珠。家裡的規矩是放學就回家,回家就做功課。人生目標只能有一個:考上台大。我總是快速做完作業,然後抓起叔叔們讀爛的,上海商務出版的《紅樓》《三國》《水滸》,不求甚解地翻來翻去。考上台中一中初中部的暑假,我發現書櫃上方堆著厚厚幾疊雜誌。站上椅子搬下來,是好幾年份的《自由中國》半月刊。整個夏天,我沒想出門,似懂非懂的讀胡適,殷海光的文章,癡迷反覆閱讀後半冊的文學欄: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吳魯芹的「雞尾酒會」,徐訏的「江湖行」,聶華苓的「翡翠貓」,還有林海音的「城南舊事」。
初三下學期,班上來了高我半個頭的江春男。他投稿《野風》,拿到稿費,我們去中央書局買書。世界上竟有這麼好的事!回家我也寫了一篇。那陣子我下課十分鐘也跑去圖書館讀聯合副刊,就抄了報社住址寄出去。一個禮拜後,看到〈兒歌〉變成鉛字登在聯副,我抓了春男一起去圖書館看那篇短文。我們都覺得不可置信。
更奇蹟的是千把字的〈兒歌〉稿費高達三十元,可以看十六場電影!我想了想,決定去學舞,三十元剛好付了辜雅棽舞蹈社一個月的學費,每周三次去上芭蕾。十四歲的我完全趕不上自幼習舞的小妹妹,卻也不十分在意,因為我全心投入寫作,再接再厲投稿聯副。我天天跑圖書館,等了兩個禮拜,等到一封信:「最近稿擠,大作要遲幾天刊登。」署名林海音。我這才知道,原來聯副主編就是寫《城南舊事》的林海音先生!
那是瘋狂的春天。讀小說,寫小說,還去跳舞,高中聯考我差三分,沒考上一中。父親大怒,不許我去念台中二中,讓我去管教嚴格的衛道中學住校。衛道偏遠,舞蹈課中斷,卻不妨礙我繼續寫三年。
高一寒假到台北,我去拜訪林海音先生。多年後,她會告訴人,十五歲的林懷民去她家,坐得筆直,一本正經的請教寫作的問題。事實上,我不知如何告辭,林先生的少爺回來,要吃中飯,我還呆呆坐著,林先生只好留我一起吃餃子。
開學後,我在聯副讀到兩篇「奇怪」的小說。一篇題目怪:〈失業、撲克、炸魷魚〉,作者名字也怪,叫七等生。另一篇〈把瓶子升上去〉講早上大家到學校時,看到國旗桿上吊著一個瓶子,叮叮叮地輕敲旗桿。戒嚴,審查的台灣,半夜把國旗解下來,把空瓶子升上去?許多年後,我才聽說,林先生考慮再三,決心刊登,發排後,改變主意,拆版,換上另一篇。回家後還是捨不得,於是再打電話,請排字工人再拆版,還是「把瓶子升上去」!二十八歲的黃春明才能在第二天看到他叛逆的小說在聯副跟讀者見面。
知道我在寫小說,喜歡拉小提琴的二叔告訴我,他年輕時,到松山結核療養院養病,一位叫作鍾理和的病友也在聯副發表文章。鍾先生非常安靜,二叔說,常常整天不說話。
再收到稿費,我馬上買了《雨》和《笠山農場》。書裡交代了出版的過程:一九六○年八月四日,理和先生喀血往生,鮮血濺上正在修改的中篇小說《雨》的稿紙上。三個禮拜後,聯副開始連載《雨》。林海音先生和鍾肇政,文心等長輩組成「鍾理和遺著出版委員會」,在理和先生百日祭那天,把結集成書的《雨》供到供桌上。理和先生逝世周年,《笠山農場》出版問世。
林海音先生會修改我的稿子,同時附信說明理由。高二那年,很例外的,沒刊登也沒退稿。隔了好一陣子,才收到聯合報寄來的文章剪報,以及馬各的信,告訴我,林先生已離職,他接任聯副主編,如有新作要寄給他。
多年後,我才聽說,一九六三年,聯副發表一首題為〈故事〉的新詩,講一個愚昧的船長漂流孤島,陷入困境,老死島上,被警備總部認為影射領袖,林先生因此辭職,作者入獄三年多。
我買到馬各的書,讀到「一直是在煙波暮藹中釣星星的孩子」的句子,把它抄進筆記本裡。我投的稿馬各不一定登,我的信卻都馬上回,回答小文青的問題,聽慘綠少年訴苦,也分享他的生活:「下午滂沱大雨,報社一樓淹水,我們脫了鞋,捲起褲腳,踩水進去,像搶灘。」
大我二十一歲的馬各沒把我當孩子,我們成了無所不談,每日一信的筆友。被關在衛道,我憧憬台北和文學,晚自習時,專心爬格子,給馬各寫信,聯考很可怕也很遙遠,考上政大,完全是意外。
等我十七歲上台北時,馬各已經調離聯副,《皇冠》雜誌創辦人平鑫濤先生接任主編。但馬各仍然像大哥哥那樣招呼我,不斷問我缺什麼,可以怎麼幫我安頓下來。
二○○五年,筆名馬各的駱學良先生病逝。張作錦先生在懷念他的文章說:「馬各敬事也敬人,他給作者、讀者寫信之勤之多,常令我吃驚。若把這些來往函札編輯起來,是很有價值的文壇史料。馬各不單是尊重成名作家,尤其獎掖年輕作者,常請他們個別的、集體的喝茶聊天。」我就是他鼓勵呵護的孩子之一。
到台北沒多久,平先生跟我簽了皇冠基本作家合同,可以預支稿費。但大一的我當然趕不上瓊瑤,朱西甯,司馬中原這些前輩,對皇冠貢獻萬分微薄。
平先生主持聯副十多年,在林海音先生十年樹立的純文學風格,注入皇冠的大眾品味。六十年代瓊瑤的《煙雨濛濛》,七十年代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在聯副連載,造成轟動。一九六六年,三浦綾子的《冰點》在副刊全版連載九天後隨即全書出版,二十萬冊三天之內售盡,不斷再版,創造了台灣暢銷書的高峰。谷歌說,這個紀錄四十年後才被《哈利波特》打破。
大學時代,我窩在圖書館讀小說,視野漸開,眼高手低,寫得艱難,作品多在王鼎鈞先生以及後來的桑品載先生主編的《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副刊發表。
畢業那年,余光中先生出任《現代文學》主編,向我約稿。我在部隊宿舍埋頭寫出中篇《蟬》,現代文學分兩期發表。然後,退伍,出書,到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讀書。一個多月後,收到素昧平生的聶華苓先生來信,邀我去艾荷華共度感恩節。火雞大餐後,聶先生和安格爾先生問我要不要過去,參加國際寫作計畫。我那時在大學餐廳打工,還包下周末清洗大餐廳地板和廁所的差事,立刻說好。
寫作計畫是國際作家交流的平台。我需要讀個學位跟父母交差,就進了英文系的作家工作坊,同時每周四次去上現代舞課,也參加學校舞團的演出。在艾荷華,後知後覺的我才發現,啟蒙我寫作的《自由中國》文學欄的主編就是聶華苓先生!
一九七二年,讀完書,回台灣,回政大教書。一年後,我給自己闖了大禍:在沒有專業背景,不知舞團為何物的狀況下,創辦了雲門舞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