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統治大陸時,共產黨指謫它獨裁,人民沒有自由,結果共產黨取國民黨而代之,但人民的各種自由更受限縮。國民黨退守台灣,民進黨攻擊它獨裁,人民沒有自由,結果民進黨取得了執政權,現在人民的自由怎樣?大家親臨身受,自是點滴在心。真是「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自由是一個哲學的、政治的和社會的議題,討論這個問題比較早和比較權威的一本書,可能要數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1859年出版的《論自由》(On Liberty),這是一本影響深遠的書,被譽為「肯定人類個體和個性不可泯滅的議論最優雅、意義最重大和影響最深遠的宣言」。書中許多經典思想,已經成為現代各國自由派政黨的政治綱領。
這本書,在英國出版四十四年之後,也就是1903年,被譯成中文以《群己權界論》的書名在中國出版,譯者是嚴復。
嚴復,字幾道,1854年生於福建侯官一中醫世家,1866年父親病逝,他入「福州船政學堂」學習駕駛,1871年成為第一屆畢業生,先後在「建威艦」、「揚武艦」實習五年。1877年赴英國學習海軍,兩年後畢業於「倫敦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回國後被聘為福州船政學堂教習。當時李鴻章正奉命籌建海軍,嚴復卻一直未能直接參與建軍事宜。後甲午戰敗,中國危機重重,嚴復認識到,中國的根本問題不在軍備建設,而在改造國民思想,有現代化的「國民」,才能有現代化的「國家」。於是他轉心從事譯著,將西方的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哲學和自然科學介紹到中國,成為近代中國啟蒙思想家。他翻譯的重要書籍有:
《天演論》:英國赫胥黎著,使中國人知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社會意義,加深了對國族興亡的警惕心。
《原富》:也就是被譽為「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的《國富論》。
《群學肄言》:就是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所著的《社會學研究》。
《群己權界論》: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所著《論自由》(On Liberty),嚴復譯為今名。
《社會通詮》:英國學者甄克思著,嚴復首次把totem一詞譯為「圖騰」,沿用至今。
《法意》: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的名著,也有譯為《論法的精神》者。
《名學淺說》:嚴復以「名學」稱謂西方的「邏輯學」(Logic)。首次將耶方斯的這本名著介紹至中國。
總而言之,十九世紀歐洲學術思潮代表性著作,幾乎被他一網打盡。他自己也曾表示,他所譯的這些書,三十年內絕沒有第二人可以完成。這話並非誇張,後人稱讚嚴復,以一人之力,譯出一代思潮。
嚴復這些譯作,都使用文言文,他為自己的譯事定出「信、達、雅」三原則。這三項標準,雖然有人曾有若干討論,但直到現在仍為大家沿用信守。
嚴復在《天演論》的「譯例言」中說:
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傎到益(顛倒附益),不斤斤於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
嚴復雖列出譯事三大條件,其實並不認為自己能全部做到。他很清楚在其所處時空,實難兼顧三者。其中「信」(忠於原著)與「達」(文意能傳達給讀者)最難兩全。
嚴復坦承,顧得譯筆的徹底忠實,往往就顧不上譯文的流暢好懂(顧信矣不達),因為「西文句法,多者數十百言」,完全照原著翻譯會令譯文冗長佶屈,讀者看得一頭霧水;如此則譯了等於白譯(雖譯猶不譯也),所以嚴復認為「達」更重要(達尚焉)。
可見,嚴復是有意識地使用「意譯法」,因為當時中國的環境,需要這樣的譯法。
由於嚴復譯文常在原文之外,有自己的一些詮解,為外界所「關注」。而他譯述甚豐,卻無自著之書,亦為社會所不解。嚴復對這兩點,在《名學淺說》的自序中,有所說明:
不佞於庚子辛丑壬寅間曾譯穆勒名學半部,經金粟齋刻於金陵,思欲賡續其後半,乃人事卒卒,又老來精神苶短,憚用腦力,而穆勒書精深博大,非澄心渺慮,無以將事,所以尚未逮也。戊申孟秋,浪跡津沽,有女學生旌德呂氏,諄求授以此學,因取耶方斯淺說,排日譯示講解,經兩月成書。中間義恉則承用原書,而所引喻設譬,則多用己意,更易,蓋吾之為書,取足喻人而已,謹合原文與否所不論也。朋友或訾不佞不自為書,而獨拾人牙後慧為譯,非卓然能自樹者所為,不佞笑頷之而已。
嚴復明言,他譯書要使人看得懂,「謹合原文與否所不論也」。至於批評他沒有自己的著述,嚴復「笑頷之而已」,蓋他自知將西方思潮引入中國,於國家有大功益,不自行著書立說亦無損也。
嚴復所譯《群己權界論》,在過去和當前的中國社會,都是一本值得注意和討論的書。穆勒的《On Liberty》,一般都譯為《論自由》,清楚明白,而嚴復卻轉彎抹角譯為《群己權界論》,與他自訂的信、達、雅三原則是有扞格的。但這正是嚴復思慮深遠的地方。他深恐中國同胞大眾誤解自由的意義,以為自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以致造成社會紊亂,阻礙國家進步,因而要闡明個人自由「必以他人的自由為界」的道理。他在書的序言中說:
中文自由,常含放誕、恣睢、無忌憚諸劣義。然此自是後起附屬之詁,與初義無涉。初義但云不為外物拘牽而已,無勝義亦無劣義也。……有人獨居世外,其自由界越,豈有限制?……但自入群而後,我自由者人亦自由,使無限制約束,便入強權世界,而相衝突。故曰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為界。……穆勒此書,即為人分別何者必宜自由,何者不可自由也。
他還說,「使真理事實,雖出之於讎敵,不可變也。使理謬事誣,雖於君父,不可從也。」嚴復譯此書於1903年,仍是滿清時代,故有「君父」之言。
這番意思,他在後來的文章《論世變之亟》裡說得更深切:
彼西人之言曰:惟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務令無相侵損而已。侵人自由者,斯為逆天理,賊人道,雖國君不能;而其刑章禁條,要皆為此設耳。
嚴復對自由的詮釋,許多中國知識分子似都有「同理心」。郭志嵩翻譯穆勒兩文合成《論自由及論代議政治》一書,毛子水為之作序,說道:
我以為自由的道理,原本於忠恕。懂得忠恕的人,才能夠懂得自由。就我生平所見的而言,能有「絜矩之道」的君子,沒有一個不尊重自由的道理而會侵害別人的自由的。凡要侵害別人正當的自由的人,不是愚蠢,便是狂妄。
嚴復的聲名蒸蒸日上,他曾擔任復旦大學校長,「京師大學堂」改名「北京大學」的首任校長,但是在他身上,似乎有兩件「未解」之事,和一樁「誤解」之事。
袁世凱圖謀稱帝,楊度組「籌安會」,嚴復列名「六君子」之一,為後代所惋惜,覺得嚴復不值。另有謂嚴復事前不知,是「被參加」的。同時當年國體應該如何,各界本有不同意見。「公車上書」的維新運動,就是提倡君主立憲。楊度在《君憲救國論》中也明言,「中國人程度低,共和絕不能立憲,只有君主才能立憲」。梁啟超雖撰《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的大文章,但他也說明他不反對君主立憲,只是當時共和已成,若再驟然更變,恐有亡國的危險耳。
嚴復另一受人議論之事,是他吸鴉片的問題。這一點他自己是承認的。1890年嚴復給他四弟的信中說:
兄吃煙事,中堂亦知之,云:「汝如此人才,吃煙豈不可惜,此後當體吾意,想出法子革去。」中堂真可感也。
從這裡也許可以看出,身居中堂高位的李鴻章,在籌建海軍時,並不是不想重用嚴復,是嚴復自己有吸鴉片的惡習。在鴉片戰爭之後,吸鴉片是官場之大忌。但嚴復直到逝世,似乎也沒戒掉。他在1919年的日記寫道:
以年老之人,鴉片不復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間非服藥不能睡。嗟夫,可謂苦已!恨早不知此物為害真相,致有此患,若早知之,雖曰仙丹,吾不近也。寄語一切世間男女少壯人,鴉片切不可近。世間如有魔鬼,則此物是耳。若吾言之,可作一本書也。
最後一個「誤解」,是一般人多以為日本的伊藤博文與嚴復在英國同時學習海軍,嚴復成績優等,而伊藤則是「後段班」。但伊藤回國卻當了首相,在甲午之役,率領日本艦隊大敗北洋海軍,中國被迫簽訂馬關條約,而嚴復回國卻只能當一名「翻譯匠」。這是一項「歷史性的錯亂」。
這個傳說,竟連帝師陳寶琛都寫在《嚴君墓誌銘》中:
光緒二年,派(嚴復)赴英國海軍學校肄戰術及炮臺建築諸學,是時日本亦始遣人留學西洋,君試輒最,……而日本同學歸者,用事圖強。
《清代七百名人傳》把傳言再推進一步:
(嚴復)光緒二年,派赴英國海軍學校,肄戰術及炮臺建築諸學。是時日本亦始遣人留學西洋,伊藤博文、大隈重信之倫皆其選也。復得最上第……。
這回加上大隈重信。
其中,影響最大的是1988年電視劇《河殤》的第六集《蔚藍色》:
清朝政府最早派送到英國學習海軍的留學生嚴復,日後並沒有去當一名戰艦指揮官,而是成了思想啟蒙家。……然而,當嚴復參與其事的百日維新慘敗之時,日本的明治維新卻成功了。當這位中國近代的偉大啟蒙者在封建勢力的打擊下,一步步放棄改良思想,最終倒退到孔孟之道的懷抱裡去的時候,他在英國海軍大學的同學伊藤博文,卻任日本首相,率領這個島國迅速跨進世界強國之林。
據日本史料,伊藤博文1863年到英國,進入「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學習。不久,得知英國軍艦炮轟下關事件,於同年底即返回日本。那時嚴復只有九歲,不可能與伊藤同學。至於大隈重信,他從來沒有出過國。
甲午戰敗,中國人心中惱恨,以「移情作用」認為嚴復留學英國學習海軍,他回國後如能夠參與籌建北洋艦隊,也許中國不會敗於日本。但事實上中國那時的問題不在船不堅炮不利,而在國民思想落後太多。嚴復以一人之力譯出一個時代的思潮,其「開發國民頭腦」、「武裝國民精神」的貢獻,不是一個艦隊可比。
1854年出生的嚴復,1921年辭世時中國共和初成,國家舉步維艱,不知他走得安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