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個針線盒，裏頭靜靜躺著五彩的繡線與銀白的細針，隨時準備好織出一片繽紛的彩霞，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一旁更加沉默的一個小盒子。
那裏面裝的是鈕扣，一個一個，各式各樣。有的已染上一層薄薄的時間的鏽黃，有的還依舊保留著色彩妍麗。花般的鈕扣，樸素的鈕扣，金屬的鈕扣，就這樣沉寂在那裏。
但母親從不拿它們縫上衣服，任由它們躺在那兒。那是她自哪裏取下的？又為什麼放在那裏呢？
有一次，我問她，她說，是從以前的衣服上拆下來的。就像是有些人喜歡蒐集郵票或是錢幣一樣，她蒐集的是鈕扣。
然而除了單純的蒐集，那些鈕扣還承載了更深一層的意義。因為每一件衣服，都代表一個母親珍視的回憶，那些鈕扣，也就變成了回憶的結晶，時間的留痕在它們上頭婉轉，訴說著以往或是甜蜜，或是驕傲的時刻。
就像是那個半圓形的、像一朵蘑菇的小扣子，是外婆親手裁出的一件花布洋裝上的。母親十二歲那年的生日禮物。
那是件無袖的花布洋裝，白色翻領，明亮的配色正和天真無憂無慮相映。那時候，成衣還算是稀有的物品，幾乎人人都穿著親手縫製的衣服，也許是這樣的緣故，那時候，似乎家人的關係更加緊密。
一針一線，自打版到成形，是外婆花了多少個暗夜，在鵝黃的燈光下，細細的織成的，連同愛一起織進去的。多少個充滿歡笑的日子，母親穿著這件洋裝，度過美好的童年。
如今再不會有了。所以格外珍惜。那段愛意實際化為衣服，輕柔地保護著母親的溫暖記憶。
還有這個平凡無奇的鈕扣。透明的、樸素的、塑膠的。歲月並沒有在其上刻下痕跡，彷彿連時間也忘了。
母親笑著。眼中微微盪漾出驕傲。因為那是從她高中制服取下的。高雄女中的白衣黑裙，當年是那麼多人眼中的夢想，是老師與父母的期望。母親自小就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認真，勤奮，聰明。國中三年都是第一名，當然也極順遂的進入雄女。
踏實而按部就班的母親總埋首書堆，鎮日鑽研知識的奧妙。那個缺少玩樂的年代，母親自書中萬千世界得到喜悅，也得到亮眼的成績。並且以此榮耀父母，得到成就感。那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標記，讓母親三年昂首，一段飛揚而亮麗的青春。
如今凝成了一個不起眼的鈕扣，但在其深處，曾經發著璀璨的光，一曲令人稱羨而順心的青春。
而在邊角，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布扣─旗袍上的那種，紅豔豔的如霞，如火，時間也抹不去的一抹躍動的喜悅在裏頭流轉。
那就是母親新婚之刻所裝扮的那套旗袍吧。
當母親正值芳華盛開之時，纖細的紅線悄悄繫上她的小指，將她與父親的生命相纏交織，一切都發生得如此自然而不突兀。
於是母親為了父親而綻放她最美麗的一刻。她披上了嫁衣─一件雍容赭紅的旗袍，金燦的鳳凰在其上展翅，如同幸福的祝禱。而從此母親就將自己奉獻給一個家庭，為此操勞，然而卻也變得更加美麗，母性的光輝。
並且她從不後悔。相反地，那是她珍藏一生的記憶，那一天如虹、如玫瑰地將自己交付給一個足以信賴的男人，她未曾後悔，她滿心的熱烈愛戀都在那刻繡成一團烈火，讓兩人的生命從此綻放光輝。
接著是一個木頭的鈕扣，細緻的線條在其上婉轉，看來非常溫柔，那又是什麼樣的回憶呢？
那是從孕婦裝上拿下的。母親如是說。似乎帶著一點愛憐。
結婚幾年，母親便得到了「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她總是這樣形容我和姊姊的來到。多麼奇妙，一個嶄新而純潔的生命，就這樣在溫暖的子宮裏成形，接著降生，成為一個孩子，一個讓他們疼惜的愛，一份婚姻所帶來的祝福。
當然，懷孕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不論做什麼，都要顧慮到孩子，食物必須斤斤計較，日常行動也多少受限。然而這又何妨？母親帶著寵溺的笑。
那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孕育生命。那是她心甘情願承受的甜蜜的痛苦。為了孩子，不惜奉獻出自己。這是否就是無私的母愛。
對母親來說，生養孩子，是她神聖的任務。因此而人生圓滿。愛，在那兩百八十多個日夜，母親曾悄聲對著腹中的孩子說：「我未曾後悔生養你，我會盡一切來確保你的幸福。」
然而我們早已明白。因為母親曾那樣艱辛的經歷那段懷孕的日子。這樣的愛，不需言語。因為在我們誕生之際，母親就已體現了她那無悔的愛意。
夕陽逐漸向西走去，時鐘悄聲提醒下午的逝去，母親自回憶中悠悠轉醒，於是她又蓋上了那盒記憶，溫柔的敦促我去念書。我上了樓，翻開書，眼前卻是方才故事充盈。藉著那些承載回憶的鈕扣，我分享了那段來不及參與的美好韶光，感覺，更貼近了母親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