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來,伍佰的專輯從一鳴驚人到大破大立,而後又轉趨為迷幻概念,自成一格之餘,也不忘求新求變。Gigs邀請樂評人陸君萍,為讀者大篇幅介紹伍佰作品點線面。
巨星狂妄卻謙卑的青春年代
《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1992
自1990開始的後來幾年間,林強掀起的新台語歌時代翻新了流行樂壇的面貌,彼時對岸正在燎原的唐朝、竇唯一系中國火亦渡海而來,當代的青年音樂創意似乎大有機會開創一番作為。約莫是這樣的氛圍之下,早些年由獨立廠牌水晶唱片發掘的吳俊霖(伍佰)得以獲得主流唱片工業的青睞,《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在1992年由水晶下屬的索引製作,波麗佳音發行。然而這張全然搖滾的專輯終究沒有獲得市場上的成功,我甚至懷疑,當時又有多少人全心全意的相信,再過幾年,吳俊霖會以伍佰之名會征服台灣流行音樂市場上成為第一個本土搖滾巨星。
伍佰在這張專輯裡駕馭各種類型的音樂風格自如,現在用比較嚴格的方式回頭檢視,他個人的音樂路線才初露端倪,西洋音樂的影響與雕塑痕跡更為鮮明。迥異於後來其他錄音室作品的做法,這張專輯維持了Band Sound的錄音風味,主唱並沒有放得太過於前面,伍佰後來最被迷戀的台灣國語氣味我認為當時也稍有抑制,也好,我們得以擁有一個巨星狂妄卻謙卑的青春年代。
《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裡的歌,比往後的其他作品都更為爽辣直白,很少比喻與情境的鋪陳。整張專輯中,最具意像感,十足詩的況味的,應當是〈思念親像一條河〉,我個人認為這首歌尤其能透露後來伍佰最能辨識的歌詞創作格式,情境的比喻鋪陳出直接的告白,但論及歌中「敢說攏無人會凍替我分擔隨水而來的夢,擱驚河底所流的水會凍擱再流著幾冬」情緒之複雜澎湃,伍佰吉他與唱腔之撕心裂肺,在往後倒也罕見了。
或許已經少人記得,〈思念親像一條河〉是專輯同名歌曲之外的第二首主打,尤其,在往後多年裡,這張專輯裡唯一還常見於伍佰演唱會中演出的曲目是〈樓仔厝〉。
歷經了二十年,〈樓仔厝〉依舊能貼切描述現代生活,從一個南部年輕人北上繁華台北經歷的急切繚亂,回到每一個城市居民自身的經驗:歷經快速發展,捷運與新建道路、重劃區與高樓,重新繪製了城市的地圖,「轉過來呀擱轉過去呦」,我們終於都在自己成長的城市裡,迷路。
開創全新的情歌形式
《浪人情歌》,1994
距離第一張專輯的兩年後,伍佰明顯經過唱片工業更為細緻的算計包裝成依舊台味十足卻已接近帥氣的樣貌,用《浪人情歌》建立了與主流受眾的溝通方式。縱有各種商業化的批評,以及與前一張質樸的搖滾精神比較之論,卻難以抗拒眾多搖滾魂裡還是包藏了一顆芭樂心。伍佰粗放直接中更見敏感自省的詞,在搖滾曲式的張力裡,開創了一個新的情歌形式。這張專輯的成功背後當然有唱片公司行銷的運作力道,然而能讓諸多個性乖僻熱愛挑剔的老派文青接受,除了伍佰自身的魅力尚有其社會背景。
1994年當時,整個台灣社會本土化的渴望與群眾力量持續高漲,整個台灣的音樂與電影等大眾藝術創作都在尋求一個過去不被重視的文化尊重與溝通。伍佰的音樂,在這幾年間,正適切扮演了一個隱晦卻由於其通俗,而力量強大的角色。
而過去市場上的情歌路線,無論想的念的盼的望的恨的怨的,都比較著重於描述對方的態度,或是彼此關係的狀態,但情歌作為情歌,背後要宣泄的總還是自己。伍佰《浪人情歌》開拓出的方向則是毫不隱晦的坦承自己的心境,把自己構成一個人,面對愛情的人,可以大剌剌的關注於自我的想法,而不是被愛情關係描繪出的對象,必須對另一個人負責的對象。不得不竊想,這畢竟伴隨著社會解放下的性解放,人們更迫切的需要承認自己的慾望,若性依舊是難言的,愛的存有與自我辯證則無須再低聲曖昧。
台語歌情境的美麗言語
《愛情的盡頭》,1996
「不知道怎麼搞的,最近老是做這個夢。可能是我癡情,或者是我太笨。總之,夢很美,妳也很美。」這是專輯第一首歌〈夏夜晚風〉裡的口白。比起〈浪人情歌〉裡「我想到了一個忘記溫柔的妳的方法,我不要再想妳,不要再愛妳,不會再提起妳,我的生命中不曾有妳。」與歌詞疊句呼應的刻意收尾,〈夏夜晚風〉的口白更令我無酒欲醉,心軟欲碎。
口白在伍佰的情歌裡,私以為既是傳統台語歌的傳承,又是對當時文青潮流下MV裡一定要有的情境字幕的反擊。在那些劇場似的對白文案裡,唯有伍佰能夠真正的「言語」。
以〈夏夜晚風〉的溫柔開啓的這張專輯,雖然仍以情歌為基調,卻是狂烈彷彿對自己前作過於柔軟的反撲。〈親愛的,你喝醉了〉、〈七彩燈光〉如今聽來都有更勝於〈愛情的盡頭〉不能忽視的力道,若是後來僅收錄在《夏夜晚風》Live專輯裡的〈痛哭的人〉也列在此間,這張專輯的強度將直接與《樹枝孤鳥》並列於我個人的伍佰之最。
專輯除了同名的歌曲〈愛情的盡頭〉,最為人傳唱的應是〈挪威的森林〉。當年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試圖理解,伍佰心中的挪威森林與我自己閱讀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究竟為何如此不同?終於我給了自己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答案在每個人心中當然都不同,我也就不贅述了。在這個疑問上,伍佰是值得我追究的藝人,這點的確比〈挪威的森林〉的意味更為確實而被我心接受。
尚精采的本土成就
《樹枝孤鳥》,1998
在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世界裡,《樹枝孤鳥》作為伍佰音樂成就高度的標誌專輯,是眾所承認的。那種承認的強度,是,在我們此生,本土能有伍佰,成就此專輯,無憾矣。並非我們不期待,或伍佰之後有辜負了誰的期待,而是《樹枝孤鳥》專輯本身已可以成為絕對,就是那樣清楚的存在。
我不是一個以台語為母語的人,當然不了解台語的美學。但這張「流行」專輯,讓我對於台語的文字美學,台灣人的情感美學欽慕不已,列舉不勝:如〈斷腸詩〉裡的講究,如〈飄浪〉裡的莽帥,如〈徘徊夜都市〉的痴纏,如〈煞到你〉的輕薄,如〈返去故鄉〉的義無反顧、〈怨嗟歎〉的豁達。於下筆此時,重聽整張專輯都有自己拙劣的文字豈可評論?不如放縱自己聽歌去的衝動。
一直有一種感覺是,伍佰在《樹枝孤鳥》這張專輯裡終於完成他對自己創作的野心,台語與搖滾樂經驗的親密融合、傳統的寫進肌肉與骨頭裡的音樂血脈於現代的展現。於是聽者在這張專輯裡很難分辨出過去與限在、自體與外在。而我,就算生命情境毫無關連,光是聽到第一次聽到「飛在風中的小雨」一句方出,就心碎不已。伍佰作為創作者掌握了詞與曲緊密揉合的感情線路,幾乎像是一種本能,接近獸性。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這張專輯,我想引用伍佰自己的歌詞:「我的性命一生是現在尚精采,現在我的性命一生尚精采。」然而,歌者自己畢竟自己明白,這是墜落於「萬丈深坑」時的姿態。
※ 完整伍佰全專輯解析,請見Gigs搖滾誌 10月號